31
冰川一旦融化,就是最深的海洋。
天顺修理铺,马顺正指挥工人干活儿,嘴角叼烟,歪歪地翘着。
看见我,马顺露出谄媚的笑,哟,大学生,您来了,有何贵干?
我说借你电话用用。
随便用!他倒是很客气。
打完电话,我递他一支烟。他接过烟,说,哟,这烟好。
我说,那是,你没看出我现在什么身份,我是主席,学生会主席。
“主席?”他一楞,“那是多大官?”
“就是,全校的学生都归我管。”我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憋足气,狠狠吸了一口,慢慢把头转向他。
有时,适当的放肆是如此必要,而马顺是多么好的道具。
很快,他的脑袋被烟雾包围。
靠,这烟可真呛人!他手忙脚乱赶着烟雾
烟雾驱尽,见我有模有样盯着那块招牌看,他凑过来,笑嘻嘻说,代主席,“天顺”这名儿取的好吧。
我说,不觉得。
他说,多好啊。
我说,你以为叫“天顺”,老天爷就会保你天天顺利?
他说,那当然,我现在就顺得很。
可我听说你最近被条子盯上了?我开门见山给了他一剂猛药。
对待马顺这类仗势欺人的小恶霸,得耍一点高级手腕儿,盯其软肋,掐其要害,敲山震虎,一顿连恐带吓准奏效。
果然,他一颤,就像是有人在他的颈脖后面突然狠狠砍了一刀,马上矢口否认:胡说,没影的事儿!
“胡没胡说你心里最清楚,杨大炮都供出来了,他说他们把偷来的车,送到全市各大修理铺改装,再倒卖,有部分车改装前就直接卖给了修理铺,有好几家修理铺成了他们销脏的窝点……我还听说天顺也上了丨警丨察的黑名单。”校学生会主席的经历,我变得舌锭春雷。
“不……不可能” 他语无伦次起来。
“你知道戴局长吧。”我弹了弹烟灰,靠过去,又在他脸上吐了一口,继续敲山震虎,“他女儿戴燕燕,是我女朋友,他是我未来的老丈人,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他还说,如果不是看在你是我同学的面子,上次就要抓你……”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把段小兵弄得走投无路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又不是不知道段小兵是什么人,他从小就是个混混,你知道什么是混混吗,打架斗殴杀人放火全干。他十岁杀过猪,十五岁就差点把欺负他姐姐的一个混蛋阉了。他亲口对我说你们要把他逼急眼了,他一把火烧你的铺子,杀你们全家……他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挨颗枪子,反正都没活路了。”我连恐带吓,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抬头,悄悄观察,感觉他的神经像一根锯条穿行各种金属里,撕心裂肺地响。
人生如白驹过隙,仓皇若梦,不可逆的生命只有一次。马顺生意做的顺风顺水,他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为了这点小矛盾,把自己逼上绝路。
“他上门找你茬儿,固然不对,你也别计较,他不过就想顺口气。不过,你想想,你要不故意陷害他,他能这么做吗。大家都是同学一场,他不也在丨警丨察面前否认摩托是你偷的吗,我还在戴局长面前说了你不少好话呢……哪天我约出来,大家吃顿饭,这事就算了。你照旧开你的铺子,每天顺顺当当赚你的大钱,他照上他的班,拿点工资讨口饭吃。”我又给了他一颗甜枣。
附近一个我认识的丨警丨察朋友,接到我电话后,身着制服,手持电棍和明明晃晃的手铐,大摇大摆过来。
马顺松鼠般跳到我身后,半响回不过神来。
32
1991年4月的最后一天,我领着一帮学生,从上海参加全国某个挑战赛载誉归来,在豪江饭店喝得混天黑地。
我是被他们连拽带拉背回去的。
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楼梯间的过道不停喊飞飞。
醒来,躺在床上。
睁开眼,太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斜射进来。
屋子里明亮亮的,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阳台上,一个大花盆映入眼帘,栽着一棵硕大的树,好多的枝桠,好多的叶子,像女人的蓬蓬头。
榆钱树?
对,就是榆钱树。
一串串铜钱大小的榆钱挂在枝头,太阳光照射下,金灿灿的。
段小兵?
我一楞。
总是有太多的意外。
透过卧室门的缝隙,段小兵系着围裙,拖地板,先是稀释醋,再撒在地板上,还用洗衣粉洗了拖把。拖到卧室门口时,他瞅了瞅门缝,发现我睁着眼睛,他推开了门。
“飞飞,你醒了?”
我恍若如梦。
“怎么,不认识我了?”他拉着窗帘。
“啊,等等!”我刚掀开被子,叫了起来。
“怎么了?”他停手,转过身,看见我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笑了。
不得不承认,段小兵笑起来很好看,有种很温暖的感觉。
穿好衣服,他把菜端出来。
他的兴致很高,像个酒店服务员报着菜名:榆钱炒肉片、榆钱蒸菜、榆钱疙瘩汤、榆钱糕、榆钱饭。一道道摆在桌上,好丰盛,满满一桌。
我呆了,就像是生活在一种被意外层层包围的圈中。
他说坐下啊。
我木偶般坐下。
他说尝尝看。
我拿起了筷子,正要夹,他说等等,再等等。
我筷子悬在半空,手足无措看着他。
他说你先闭上眼睛。
我被段小兵的语言控制着,放下筷子,闭上眼睛。
他说好了。
睁眼,我再次呆掉了。
他端着一个大蛋糕走过来,边走边深情款款地看着我:飞飞,生日快乐。
我说今天是我生日?
他说不是今天,是两个星期前。
我眼皮一翻,剜他一眼:切,两个星期前怎么不来。
他说,去,我来了,等你半天。
我明白了,那段时间我一直住校,我怕回到这个地方,我怕嗅到空间里他那似有似无的气息。
我说怎么不来学校找。
他说去了。
我一楞,说,没看见你。
他放下蛋糕,不好意思地说,我在你宿舍楼下转了一圈,没上去。
我再一楞,干嘛不上来。
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你们宿舍人多,我买的蛋糕太小。
我突然就笑了,眼睛莫名地潮湿起来。
其实,那天,我一帮朋友帮我过生日,连喝带唱,一直闹到凌晨,他就算上了楼,我也不一定在。
倏地,我心里最坚硬部分的触角在慢慢软化,尤其当我知道,后来他找了家旅店,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就急匆匆赶回去上班。
他把蛋糕摆好后,说,飞飞,吹蜡烛。
我一口气吹灭。
他又说许愿。
我闭上了眼睛。
眼睛再睁开,他已把切好的蛋糕放在我面前。
我拿起蛋糕,正要吃,他突然碰下我的手,弄了我一脸,他就笑,然后帮我擦,结果不是擦,而是抹匀了。我反抹到他脸上。嬉笑间,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楼梯上坐着的那个人。
我说昨天你几点过来的。
他说下午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