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飞飞,你是我的好朋友。
有多好?
最好!
有多最?
最最最最最!
耳边响起六年前段小兵的对白,我的心一阵阵疼。
过去的一年,我几乎全部的光阴都是和段小兵一起度过的。
我们形影不离。
我们如胶似膝。
我的热情,我的身心,甚至,我的第一次射精,都给了段小兵。
我以为自己拥有这世上最伟大的友情,谁知,却是水中月镜中花,一场凄凄惨惨的梦。看来,友情和爱情差不多,开始越激烈,结束越惨烈;过程越灿烂,结局越遗憾。
散就散了吧,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当一个人为了一份友情痛心,友情的那头却断然决然,这注定不会是一份美好的友情。
很快,我找到转移悲伤和痛苦的方法。
那就是,和戴雪蝉之间的关系从台下搬到了台上。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肉麻,假装向戴雪蝉问作业,趁机摸她的手,然后说,你的手好白好嫩,我看着就想咬一口。
安静的班级忽然一阵骚动,大家相继发出了会心的笑声,有的没忍住,笑得鼻涕泡都喷出来了,迅速用又亮又硬的袖口抹了一下。
我偷偷斜视,段小兵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走出了教室。
尽管,每天会有异样的目光,会有闲言碎语,还会有指指戳戳,但我还是顽强地坚持了下来。
无论早课、晚课,还是休息,无论是教室、走廊,还是操场,只要看见戴雪蝉,我就会拿着一本书走过去,虔诚地讨教各种问题。
段小兵变得更孤独了,孤独得就像巴黎圣母院那个敲钟人。
上课不是睡觉,就是画画。画到下课,往包里一塞,就跑到外面墙根的太阳下站着。
我很少关注他。
可能,我的学习越来越差,我实在不忍心看见我奶奶拿着成绩单冲我容颜大怒的样子,就像风中的残叶,随时都可能凋零。
此后的几天,心里的那股积郁,慢慢下去了。
我会继续向戴雪蝉讨教作业,不过,刺激段小兵的冲动早已淡然。
慢慢地,段小兵也很少来上课。即便来,在学校晃两圈,走了。
偶尔看见他在望江厂的大马路上走着,面容憔悴,行色匆匆,摇摇晃晃的像一盏纸灯笼。我怀疑,如果来一阵大风,说不定会把他吹到路旁边的小水沟里。回到教室,我也会想,莫非他父亲病入膏肓了?
关我什么事呢,都已经散了。我拿起笔,快速在作业本上写了起来。
结业考试结束那天,教室里热闹非凡,小部分成绩不大好的同学在畅想着未来走向,有的打算读技校、有的读职校,有的干脆什么也不读,学技术。
有人问段小兵:“嗨,去个鸡吧,你有什么打算,继续念吗?”
段小兵不说话,默默收拾着书本,走出教室时,他的目光在我的身上游离了一下,背着书包,黯然离开了。
段小兵再也没有出现了。
有人说,段小兵回家娶老婆了,还说他早就在农村定了亲,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
23
1985年夏,我初中毕业,考取了红星中学。
很快,我离开了望江厂。
高二时,戴雪蝉的父母聘期结束,她跟着回了江苏。我和戴雪蝉之间这段所谓的青涩爱情就此结束。
我多次去望江厂找过段小兵,他家早已人去楼空。
可能,他真的回乡下娶老婆了吧。
记忆是由很多的颜色组成的,像一块画家手里的调色板。
一直到高二暑假的一天,我和被分到文科班的高中最好的朋友柳智远,沿着望江马路一直走啊走。
路过望江厂的篮球场,有几个男生冲我们招手,邀请我们加入。
兴致勃勃开战不一会儿,几个望江技校的学生过来,说他们搞比赛,要我们离开。
理所当然,我们不从。
很快,争执演变成了冲突。
推推搡搡间,我们扭打成一团。
那时,念技校的,说是说学生,和混混没多大区别,整天一群群的,就像秋后的蚂蚱,蹦来蹦去。
我们毕竟人少,败的败,溜的溜。
柳智远过来拉我的手,说,算了。
俗话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这球场又不是他们家的自留地,好歹我也在望江厂混了那么多年。
我不从,顽命抵抗着。
他们七八个涌成一个圈,把我围在中间,凶巴巴说,你想怎样!
有个楞头楞脑的家伙说,这小子不服,我们一起揣他。
他抬脚,揣了过来。
“去你娘的。”我一只手很轻松地抓住他的脖领子,把他拎了起来。
我根本不怕他,他个子不高,也就1米6多点,无非就仗着人多,虚张声势,你要顶他一下,他势头就没了一大半,再顶顶没准儿能吓跑他们。
他恼羞成怒,双脚蹬着,给了我一拳,正好落在我的眼睛上,我顿时冒了几个大金星,周围一片漆黑。
我松了手,捂着眼睛蹲在了地上。
等到眼睛终于可以看清东西了,眼泪也不怎么流了,我瞅准了,一拳头砸在他的肚子上。
他倒退了几步,坐在了地上捂着肚子哎呀哎呀地叫着。
我再抬起腿,狠狠揣了他一脚。
又有一个人冲过来,给我一拳,我还他一拳,我们激烈对打着。
虽然,我们都不会打架,没有套路和章法可寻,完全是硬碰硬。
但,那时我已经很高了,加上热血沸腾,我就像个疯子,左一下右一下,拳头雨点般落到对方身上。
很快,我占据上风。
他们终于挺不住了,一窝蜂围过来,圈越围越小,最后七八个人几乎都和我贴在了一起。
他们齐声说,揣他。
十几只脚一起抬了起来。
这时,有个人快速冲过来,大声制止说,算了。
他们乖乖放下了脚。
我扭头一看,去他妈的,竟然是段小兵。
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是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
感觉就像变戏法,这么个大活人,眨眨眼睛,说出现就出现了。
我看了看他,靠,不敢相信,这厮变帅了,脸上的痘痘没了,模样周正的就像变了一个人。
楞头楞脑的家伙说,算了?没那么便宜。
段小兵说你还想怎样?
楞头楞脑的家伙说,把他打服。
段小兵很有大哥的样子,说,来,你打他一下试试。
打就打,楞头青不知深浅伸出了手。
段小兵拳头捏得紧紧的,咯咯直响,眉毛挑了挑,凶凶的目光眯成一条线,浮现出一种可怕的阴狠。
语言的力量,远没有表情能在近距离控制一个人的情绪。
楞头楞脑的家伙当即就怔住了。
他嗫嚅说,靠,段小兵,你认识他啊,怎么不早说。
段小兵说,我不认识他。
楞头楞脑的家伙说,靠,不认识胳膊肘还往外拐,可是你把我们几个叫出来的,这比赛还打不打了。
段小兵缓了缓情绪,说,算了,把人打伤了,告到学校,麻烦就大了。
柳智远又过来拉我的手,再次说,我们走吧。
楞头楞脑的家伙说,快滚,算你命大。
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用尽浑身的轻蔑劲儿,瞪了楞头青一眼。
这可把楞头青刺伤了,他一下跳过来,凶神恶煞般说,瞪什么瞪,信不信我把你废了。说着,他又抬起了腿,段小兵快速捞了他一下,猛地抓住他的腕子,使劲一压他的手背儿,他便呲牙咧嘴地蹲下了。
段小兵冷冷地说,你们走吧。
柳智远适时强行把我拉到了圈外,小声地说,代雄弼,走吧,那人好凶,会把你打扁的。
柳智远说的那人是段小兵。
我瞪了段小兵一眼,我说,他敢!
看我们敢不敢!
有个人操起篮球就扔了过来,没砸中我,反弹到柳智远身上。
柳智远一哆嗦,拉着我快速跑了起来。
快离开操场时,我挣脱柳智远的拉力,回头看了段小兵一眼,他好象也在盯着我看,和他四目相对的刹那,他迅速别过头,冲他们说,好了好了,开球。
突然,我就觉得,时间,就像是有起点而无终点一样,某种激烈的情绪向着未来扩散开去,最后被广大的虚无吸收了,或者它沉淀下来,在我的身体里逐渐地聚集、凝结,形成了一个不易察觉但时感刺痛的点。
为了这个刺痛的点,我又去技校找过段小兵。他们说,段小兵平时很少在学校上课。
后来,又有一次,我无意间在某个大型电动城看到他。
我刚要进去打招呼,里面游戏机蒸发的味道和烟味一下子都涌了出来。
我呛得咳个不停。
他压根没注意到我,全神贯注和几个混混在博彩机面前玩得正欢。
一个混混伸出手说,快,给钱。
他仰着满是酒气的脸嚷嚷说,去个鸡吧,敢向我要钱。
混混说,去个鸡吧,你输了,愿赌服输。
段小兵操起酒瓶碎片,说,你信不信我把你的手扎透。
信,信!混混缩回了手。
他们摇摇晃晃要走时,我喊了一句段小兵。
段小兵看见我,先是一楞,旋即,目光生硬,像是插满荆条。
他拧着眉毛问我有什么事吗?
我说我想请你吃饭。
他冷冷地说,代雄弼,算了,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你好好考你的大学吧,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我脑袋微微一垂,倏地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有一条凉蛇在身上爬。
我不相信,他会为了戴雪蝉一直记恨于我。那个年龄的人,尤其是段小兵,都不善于记仇,朋友和敌人,在我们心目中根本就没有一个清晰的界限。
突然,我就觉得,岁月,无情的岁月,把我们隔在三年前的时光里,脱离了那样的背景,再相遇,我们已经是气场不对的熟悉的陌生人——他明显露出了残暴的习气。
可能,仍有情,或者,还有义,已不足激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