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该回来的人都回来了,唯独缺杨承德的大儿子杨瑞捷。张家庄的人把这次鬼子进村的劣行恶迹经过种种渲染,传遍了青龙山大大小小的村子,虽然日本人侵入民国的领土已经多年,但青龙山的百姓对“鬼子”这一概念始终都很模糊,这个安享了千百年太平的世外桃源,自此之后不再宁静。他们想,老县太爷当年可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令多少匪帮闻风丧胆,但鬼子一进青龙山就炸了县太爷的家,杀了他的管家和家丁,奸污了他的孙女,可见这鬼子是何等厉害。
尤其是张家庄的人,这几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有女儿的人家更是成天紧闭大门,犹如惊弓之鸟。张老爷每天都派金顺骑马在峡口守着,若是看见日本兵进青龙山,就马上回来通报。他担心日本人会来张家庄扫荡,于是关了县上所有的铺子,暂停了所有生意,把家里能遣的下人都遣散了,又给了长工马良家一大笔钱补偿,再把值钱的东西、字画与医药经书全部整理好,随时准备弃宅而逃。
张老爷将父亲与兄弟的遗骸搁置在堂厅,丧事的排场也不敢办得太大,张家庄的人经过这一场飞来横祸后,都噤若寒蝉,来张府给老太爷送别的人都是匆匆磕几个头就走。何老爷听到这个噩耗后,第二天便托瞿县长带次子何致远来张家庄,讨回了大儿子的尸骨,他说自己已无颜面对张家,只求张家能归还逆子的遗骸,让他魂归祖祠,等这事平息了后,他定当登门谢罪。张老爷也没有难为何致远,派人在那一堆残垣断壁里刨出了何启新的尸体,还给他换一件体面的衣服,就让何致远与瞿县长带回了县里。
张建丰是第三夜潜回家的,他收到的电报只有十个字:“爷病危,家变,带捷儿速归。” 所以尚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当他看见自家的院子像被炮弹轰过一样,正准备问父亲时,却看见堂厅里停放着两具遗体,婶婶与她的两个儿子杨瑞诚、杨瑞安在跪着守棂,他冲过去掀开白布,顿时目瞪口呆,连问道:“怎么回事?爹?怎么回事!”
张老爷问:“捷儿呢?”
张建丰把父亲推向一边,耳语道:“爹,瑞捷参加共产党了,我派了好多人都找不着他,行踪诡秘得很,我给他同学留了话,说家里出了事,若是见着他,让他务必先回来一趟——爹,德叔他?”
张老爷长叹一声:“何启新带鬼子来了茶园,你妹妹被糟蹋了,你德叔护她丢了性命,你爷炸了会客厅送鬼子去了西天,自己也……”
“来了多少鬼子?”
“二十几个。”
张建丰沉默了一会儿,惊道:“洪县埋伏了一个营的鬼子,咱家一下灭了二十几个,他们不过来推平咱家才怪,爹,你收拾好东西,我今夜就联系南京,得赶紧跟我走。”
“这事因何家而起,何谦之那老贼托瞿县长过来,说他与鬼子已经说清楚了,是他们小分队擅自行动,被国军伏击了,没扯上咱家,让我们先料理好你爷爷的后事,再从长计议。”
“爹,张家庄不宜久留,赶快把事情都交待完就走。”
“这不等你和捷儿回来么,不见捷儿,叫你德叔怎么入土为安?”
“等不了爹,瑞捷若是不回来,不能就一直这么晾着,我替他披麻戴孝,抬寿材大头。”
“事到如今也别无它法,就这么办吧!”
张建丰扶起婶婶,“噗通“跪在她的面前,给她磕了三个头:“建丰晚归,不知叔叔已驾鹤仙乡,向婶婶请罪。叔叔视建丰如已出,自小便如生父一般悉心抚养,还未等建丰报答养育之恩,老天却不长眼……”张建丰情到深处,说着已是泪流满面,杨柳氏扶起他,在哭天喊地两日后,已是无力再悲痛,只是沙哑地说道:“好侄子,要给你爷爷和德叔报仇!”张建丰道:“叔叔为我张家鞠躬尽瘁,建丰无以为报,只能替瑞捷弟弟多磕几个头,抬叔叔出门,今夜就让我给叔叔守棂,还望婶婶节哀,带两位弟弟歇息。”
杨瑞诚“哇”地一声哭道:“建丰哥,带我走,我跟你去打仗,不把日本鬼子杀光,我就不回来了!”杨瑞安也跪着上前拉住张建丰的衣袖:“也带上我,建丰哥,我跟你一起去杀鬼子!”张建丰心疼地搂着哥俩,哽咽道:“你们俩要好好的,这个仇,建丰哥会替你们报!”
张老爷道:“丰儿,你先去翎儿屋里看看她,你娘和川儿在守着,还不知道你回来。你我今夜在这给你爷爷和德叔守孝,让他们娘仨去歇息。”
第二日一早,下了很浓的雾,一丈外看不见人影,张老爷为首,与张家庄的几个长者抬着父亲的棺材,后面紧跟着大儿子张建丰,他和张家庄另外几个德高望众的人抬着杨承德的棺木,走过自家茶园的“龙头地”,将两人的棺木安置在青龙山脚下的小山腰上,与杨承德父亲的坟头并行,老太爷生前曾说,他死后要把自己与他的兄弟埋到一起,现在还不能入土,最少要过了“七七”,最多要将棺材摆在外面十年。他们不是自然老死或者病死,死于非命的人是不能大张旗鼓地放鞭炮敲锣吹号的,怕惊扰了他们魂魄,留恋生前住地,不愿去投胎。一路上所有人都默默无语,怕吵到逝者,只有几个孩子细细的抽噎声,伴随着队伍一直到了青龙山。
办完了丧事,张建丰差人去县里给岳父发了电报,告之家中变故,要带全家上南京暂避一段时间。张老爷看着一片狼藉的院子,了无头绪,他本想找人好好修葺一番,但这节骨眼上,全家人的性命都难保,哪里还顾得了这事。他不知道何家人到底走的是哪步棋,心想何谦之狡诈多端,他辛苦养大的留洋的儿子就不明不白地死无全尸,还不知道他要怎么对付张家呢。可怜翎儿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她的名节毁了,今后还有谁能再要她?杨承德更是从小陪自己到大的兄弟,虽家境殷厚,没在一起吃过多少苦头,但风雨无阻地每天来张家替他料理一切事务,让自己安安心心钻研医经,如今他为张家连性命都丢了,今后自己连个说话拿主意的人都没有了,张老爷想着竟独自呜呜哭起来。
张建丰连夜联系好了船,把家里要带走的东西一减再减,说衣什杂物去了那边再添置。张素翎一直发着高烧,三日都不曾开口说话,加上三天未沾米粟,虚弱得在床上动弹不得,除了眼皮偶尔会动两下,看不出哪还有一丝活气。张夫人道:“丰儿,你妹妹都这样了,怎么走得了?”张建丰道:“那也得走啊,夜长梦多,鬼子再来,那就是个死。”一旁的杨柳氏道:“莫不如哥嫂与大小少爷四人先走,把素翎先送去我家养病,待她能下地了,大少爷再回来接她。”杨瑞诚接道:“建丰哥,我娘说得对,素翎妹妹现在身子虚,去南京这一路颠簸怕是难以承受,就先上我家歇养吧,她也是我娘带大的,你们就放心先行一步吧。”张夫人问女儿:“儿啊,你先上你乳娘家歇养,等你哥下趟回来再接你,你看行吗?”张素翎抬眼皮看了一眼杨瑞诚,见他坚定地向自己点了点头,于是就答应了,张夫人搂过女儿,哭道:“儿啊,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