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杨瑞安抬头看看天上,月亮静静卡在树梢,老槐树的枝丫,像是笼子一样,把月亮囚禁在里面,周围的星星都隐去了,只有天河二与天河三那一对星星还在头顶闪耀,听二哥说,它们曾是一对兄弟,弟弟在战争中死去,哥哥悲痛欲绝,请求神灵复活他,让他们永远在一起,神灵说,除非拿哥哥的剩下的生命去交换,哥哥毫不犹豫答应了,于是他们一起化作了天河二与天河三,永远在一起。当杨瑞安想着这个故事正出神时,杨柳氏从屋里出来了,手里拿了条厚被子,给小儿子搭上,她深知自己丈夫的脾气,现在要是把儿子拉回来睡觉,他不仅又会挨顿打,到头来还得在外跪着,小儿子像这样在屋外跪一夜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当月亮偏西时,杨瑞安蜷缩成一团,将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半跪半倒地沉沉睡去。
杨承德照例在早上固定的时间起床,这时长工福顺已经从家里赶过来了,推开院门一看,少爷正稳稳当当地跪在大门口,他边扶杨瑞安起来边埋怨道:“这大冷天的,你爹又让你跪一夜?就是头骡子也冻坏了!”
“别别别,福顺叔,我这一起来那一晚上算白跪了。”杨瑞安被福顺这一扶,感觉两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杨老爷,快让少爷起来吧,别给孩子冻出病来。”福顺高声喊。
杨承德慢悠悠晃到小儿子身边,睥睨他道:“知错没?”
“知错了,爹。”
“下次还敢……?”
“不敢了,爹。”还没等杨承德问完,杨瑞安已经脱口而出了。
“回屋睡觉去!”
“哎!”杨瑞安想站起来,腿却动不了,他只得先坐下,用双手扳直自己的左腿,再扳直右腿,双手在膝盖上压了两下,杨承德见状,蹲下帮儿子活动了几下小腿,然后让福顺搀着他回到屋里。杨柳氏给儿子端来一碗红枣热姜汤,让他趁热喝下,就服侍他睡下了。
张素翎与娘亲也是一宿被折腾得没睡着,从瑞安走后弟弟便开始发烧,三更半夜烧得已分不清红绿,下半夜又开始发冷,张素翎搬来自己的被子,给弟弟压了三床,他还是一个劲地打冷颤,娘亲干脆脱了衣服,紧紧抱住他,冷了一个时辰又开始喊热,如此反反复复。爹爹亲自给弟弟炖了一大罐姜柴胡汤,逼着他喝下,然后娘亲又煮了几个鸡蛋,取下自己的银镯子,趁热拿毛巾将它们包在一起,在弟弟的背上和脑袋上使劲搓,弟弟的呻吟声这才慢慢细了下去,待鸡蛋冷后,那银镯子已经变得漆黑,娘说那是邪气,被银子吸了。
直到鸡鸣时分,弟弟完全安静了一下来,张素翎这才耷拉着眼皮回到自己的闺房休息。她躺在床上,想着瑞安说他二哥今日从县里回来,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想起自己年幼时体弱多病,四岁还在吃乳娘的奶水,瑞诚哥那时也小,但已经很懂事了,总是带着她和杨家墩的孩子玩过家家,他说自己是爹爹,她是娘亲,家里的小黄狗是儿子,然后拿石头盖一堆房子,拿瓦砾当锅,还煞有其事的点起火,烧槐树花,说是炒菜给儿子吃。自瑞安出生后不久,爷爷举家迁回了张家庄,她便被父亲接了回来,瑞诚哥就开始上学了,他常常放学后在河里抓些螃蟹和虾米送到张家来,给自己养,她也想和瑞诚哥一起上学,但父亲不答应,给她找了一位先生,在家教她读书识字,一教就是八年。
她还记得十二岁那年过生日,瑞诚哥给自己做一只很大的风筝,四方型白白的,显得有些单调,于是她在风筝上画了两位仙女,双手叉腰,瞪着大眼睛,刘海儿就像梳子一样,笔直的一根一根,她们高耸的发髻,活像兔子的两只耳朵。后来那只风筝挂到枫树上,瑞诚哥像只猴子一样爬了上去,结果他拿着风筝从树上摔了下来,胳膊摔断了,爹爹给他绑了一个月的夹板,才恢复过来,至今他那胳膊还有点使不上劲,走路时不像别人手掌朝内手背朝外,他是手掌朝前手背朝后。过完了十二岁生日,就不断有媒婆上门寻亲了,爹爹说她还小,都一一拒绝了,爹爹特别疼她,总说她是自己的心,哥哥建丰是他的肝,弟弟建川是他的屁股。直到十四岁那年,爹接手了县里最大的济元堂药材铺,方圆几百里的药材的进出,都是由济元堂独家吞吐,那时爹手里银元不够,找县里第一财东何掌柜借了不少钱,这样与何家就有了更深的交情,一来二去,何财东看上了自己,和爹提了婚嫁之事,又免了借款的利息,爹有些落不下脸来,但看何财东的长子何启新长得还算俊俏,在日本留洋过两年就要回来,也就一口应承了,说等何启新一回国,就把这事办了。
张素翎想得昏昏沉沉,这时天已大亮,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直到中午时分,娘喊醒她说大哥带着嫂嫂回来了,她才发现自己脸上湿漉漉的,原来自己竟哭了。她赶忙穿好衣服,匆匆洗漱,仔细盘好头发后,又在自己的眉毛上画了几笔,扑了点腮红,平日里她不画眉的,但今天嫂嫂过来了,还是稍稍打理一下。待她去了客厅,惊讶地发现瑞安和瑞诚哥也坐在客厅。
“见过嫂嫂。”张素翎侧身欠了欠腰道。
“小姑见外了,一家人还行什么礼。”嫂嫂赵皑云从椅子上站起来摸着她的手道,“哟,怎么眼睛肿了!是不是听到我们说啥了?这还没嫁呢,怎么就开始哭嫁了!”
“孝顺,女儿家出嫁前哭得越凶越孝顺!哪像你,嫁过来前你娘哭得不可收拾,你倒好,笑得没心没肺。”张建丰为妹妹打圆场道。
“回头收拾你!”赵皑云笑呵呵地按了下张建丰的额头,
张老爷乐道:“嗯,他要是不听你的,你就好好教训他!再不听,就让你爹革了他的职!”
“爹啊,我那爹恨不得长了两颗心去疼他呢,我这亲生女儿倒像是嫁进来的媳妇了。”赵皑云打趣道,引来满堂哄笑。
“瑞诚哥,你怎么来了?不去上学了?”张素翎问道。
“听小三说建川弟弟病了,建丰哥今天回来,都一年多没见着了,就特意过来看看,明早赶去学校,来得及。”杨瑞诚意味深长地笑道。
“你哥瑞捷呢?他要是回来了,叫他找我,我给他谋个一官半职先混混,关系我都已经打通了,不见他人呢。”张建丰问道。
“他好久没往家里写信了,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干啥。”
“姐姐,带我和二哥去看看建川吧,他今天好些了么?”杨瑞安岔开话道。
“在我娘屋呢,走吧。”张素翎知道杨瑞安用意,笑着招呼他们离开了堂厅。
张建川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们仨蹑手蹑脚地看了他两眼就出来了,杨瑞安鬼鬼祟祟地跑到弟弟的厢房,从床底下拿出姐姐给二哥做的布鞋,交到张素翎的手里,意味深长地说:“这个还是姐姐亲手交给二哥好了,你们去后边坝子下面说话,那儿枯草深得很,旁人看不见你们。”然后就闪到了干娘的房里,坐在弟弟的身边,默默地陪着他,怕他醒来要喝水吃东西没人照顾。
杨瑞诚和张素翎偷偷从后门溜出了张家,他们像从前一样,一前一后在坝子上转悠。正午的阳光像羊绒一般暖和,杨瑞诚撇了一根树枝,在茅草上打来打去,他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啊”得一声,又长长地呼出来。以前素翎和自己总有说不完的话,这会儿却像只沉默的兔子,不言不语。
“我很快就要考大学了,我想去北平读书,到时候就很少回来了。”杨瑞诚回过头来说道。
张素翎“哦”了一声,咬紧嘴唇,欲说还休。
“建丰哥说,等摘完茶,就要送你出阁,我可能没有时间回来送你了。”
“我……不想嫁。”张素翎强忍着眼泪,侧过身望着自己的脚尖。
“那你想嫁谁?”
“就是不想嫁到何家。”张素翎被他这一问,不觉眼泪就出来了,“嫁谁都行。”
“这是命吧!”杨瑞诚抽出素翎手中的帕子,心疼地帮她擦了擦,却越擦越多。“我知道现在我还配不上你,我一直在发奋读书,就等着考大学,才有资格和爹提娶你过门的事。天不遂人愿,还没等我考呢,你就定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