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令山
谨以此文为悼,纪念我们逝去的曾经
(不得转载)
第一章
民国二十六年。
这天是张老爷的掌上明珠张素翎十六周岁生日,在张家庄,未出阁的女子过生日从来就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个鸡蛋便足够打发了,大户人家也不例外,但今天张夫人特意吩咐厨房为女儿备了一桌丰盛的生日晚宴,这是女儿最后一次在家里过这个生日了,她已经被许配给“万丰米行”何财东的长子何启新,就等着张老爷选个良辰吉日,风风光光地把女儿送去婆家。何家今天大清早就派了家丁策马赶到张家,给未来的大少奶奶送上不菲的生日贺礼,并呈上请贴,邀请张老爷全家后日去何家赴宴。
“沧海横流啊!一到半夜就响枪,睡觉都不安生,打来打去,也不知道是谁在打谁,东洋大盗还是那么猖獗,搞得人心惶惶,好不容易看上个好日子,丰儿又脱不开身,这大舅子不送妹妹出阁,人家要嚼舌根,说我们张家缺人丁!川儿又小,撑不开场面来。”张老爷坐在太师椅上嘘了口气,食指钩起他的宝贝“刘海戏金蟾”紫砂壶,“后天去何家也不知道能不能把日子推一推?宝贝女儿一天不嫁出去,叫我这心怎么安啊!何家大早上就派人来,这意思就是在催了。”
“爹,我来。”张素翎轻轻托住父亲手中的茶壶将杯子斟了八分满,又给一旁的母亲斟了一杯,“不急呢,女儿还想多伺候爹娘几年呢。”
“还不急啊!何启新回来都大半年了,本该一回来就办你俩婚事的,我到现在还没把你送出去,闲言碎语越传越多了,让我这做爹的脸都没处搁,这婚事都说好两年了。”
“腿并拢点!”张夫人对女儿低沉地喝了一声,“说了你多少次,姑娘家哪能这么没仪态!婆婆家的人见了,还以为我们家没教好!”
“娘,姐姐的脚裹肿了,站都站不好,别说走路了,昨天晚上都疼得一宿没睡觉,你别骂她了。”坐在张夫人腿上的小儿子替姐姐辩护道。
“小时候疼她,没裹紧,脚板长得贼大,让旁人看见她穿那么大鞋不笑话死。还在这愣着干嘛?赶紧回房去把何启新的鞋底纳好,后天一并给送过去,你这亲手做的,他要穿着适脚今后才会疼你!”
张素翎深知母亲的脾气,一言不发地转身回房,她踱着小步,疼得恨不得把双脚剁了。民国一革命后,张家庄像她这般年纪的女孩多数已经不裹小脚了,无奈家教严厉,母亲就是一根筋,认死理儿,小时候裹得不好,现在脚已经长得成形了,母亲还是嫌大,亡羊补牢,把她的一双脚缠得指甲往肉里长,痛得她昏天黑地。她今天忍痛从房里跑出来在爹娘面前转悠,其实是想听听他们的口风,何财东家的长子并不是她想嫁的。何启新来过三次张家庄,她只见过他一面,虽然长得一表人才,又是从日本留洋回来,众星捧月,风光无限,但她却对何启新甚是反感,因为第一次见面他就急不可耐地在她闺房里摸了她的胸口,她使劲推开,惹得何启新有些不乐,说她早晚是何家的人,摸还摸不得?后来何启新再来张家庄,她就紧锁房门,不让他进来看自己。听父亲今天的口气,是巴不得自己早点儿嫁去何家,轮不上自己说个“不”字。
“承德带着他们几个去摘茶了吧?”张老爷问。
“赶早趁着雾没散就带人去摘了,把他一家子都叫来帮忙,今天晚上赶着炒出来,明早就让承德带着川儿送到何家去。”张夫人微微抿了口茶道。
“娘,德叔把三哥关两天了,今天带他过来了吗?我想他了。”小少爷张建川从母亲的腿上滑了下来问道。
“跟你德叔在茶园子里摘茶呢,你这心里就惦着小三儿,都不好好念书!”张夫人笑着唬道。
“我去找他玩好吗,娘?”小少爷仰头望着母亲,渴望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好,好——今天就准了你,可别再闯祸了,不然你德叔就要关他一辈子不准他和你玩了,听清楚没有?”张夫人微笑地望着自己的小儿子,用手帕轻轻擦去他嘴角上残留的糕点。小少爷还未等母亲擦完便拎了拎裤子转身跳着一溜烟跑开了。
望着小儿子高兴的模样,张夫人喃喃道:“这孩子!多讨人心疼啊!老爷要是再把他也送去当兵,我可不答应,看看丰儿,一走就是大半年,想他回来送翎儿去婆家都没工夫。”
“给你惯的!就知道玩。都十二岁了还像四五岁一样,成天缩你怀里,没断奶呢!”
“该哄着的时候还得哄着,你光打他,那书能打进肚子里?再机灵都被你给打钝了!”张夫人笑道。
张家的茶园在离府上不远处的一块洼地,这还是张老爷的父亲在任县长时动了不少心思买下的,风水先生说,张家庄是块宝地,整个地型看起来是一条青龙的头部,在张老爷的这片茶园里,有两块十几亩大的池塘,一块种着莲藕,另一块种着菱角养鲢鱼,这两块池塘则正是青龙的眼睛,应了画龙点眼之意。在这池塘的背面,便座落着青龙山了。自从买下这块地后,张家倒也人丁兴旺,大少爷张建丰在国民军队里年年加官进爵,前途不可估量;二小姐张素翎风姿绰越,绝代娉婷,求亲的大户人家托媒婆踏破了门槛,小少爷张建川绝顶聪明,通读古贤,又写得一手好字。只是张老爷的父亲——前任县太爷自从告老还乡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尔后又得了半身不遂,已经五年有余了。
每年春分时节,青龙山上便开满大朵的映山红和馥郁的野兰草,随着南上的信风抚来,花粉被带到了茶园里,而这时茶树上刚刚冒出了嫩芽,它们贪婪地把这些自然的芳菲之气全部收入囊中,于是张家的茶叶便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杜鹃花香味,入口绵绵,又有野兰花的清香从舌根一直沁入心脾。方圆百里之内,无不对张家的茶叶交口称赞。有言道:宁喝青龙一壶茶,不回凌霄做神仙。
每年清明前夕,张老爷便会雇来佃户忙着采茶,这些茶叶须在清明节的第一声鞭炮炸响之前采回,因为青龙山上有许多坟地,那些祭奠亲人的纸灰鞭炮里含的硫磺,会破坏茶叶的清香。张老爷从不喝第一遍采下的茶,因为他觉得这些茶带着冬日土地里的寒气,会伤害到他虚弱的脾胃。张老爷喝的茶,都是张家庄最漂亮的未出嫁的女孩采回,她们在进茶园前,都得将双手在艾草汁水里泡半个时辰,去掉手上沾的邪气,才能动园子里的茶叶。
三月中旬已经来临,清晨的张家庄在氤氲里醒来,阳光还未穿透薄雾,茶园里已是淡淡霏红,雾气像是痴恋着满园的茶香,久久不愿散开,万分不舍地匍匐在茶园里;荷塘边的芦苇已经抽出了不少新芽,参差不齐地舒展着腰身,如同迎接春分时节的音符;静水之上烟聚波属,青龙山腰白云出岫,不胜那瑶池美景,却也是人间一绝;茶园边的青苔上爬满了蜗牛,招来成群的白鹡鸰觅食,它们在空中跳绳般上下翻飞,张开翅膀拍两下,窜了一米来高,又迅速收回翅膀,自由落下,如此反复地跳着优美的舞蹈,在荷塘的上空划出一条一条流动的波浪线,消失在轻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