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手投足一个眼神,眉头微蹙,各种各样的小表情,全有她特殊含意,基本上,我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她怕冷,晚上出门一定要记得带件厚外套,见她缩脖子了立刻递上去;她有洁癖,无论在哪里,床上桌上不能乱放东西,看到有状况立即整理;早上和下午她一定要喝杯热咖啡,不然会头疼,到时间了要赶紧想办法去买一杯来……很多次,她不说我不问,但这样做的时候,她都用很深刻的目光看我一眼,轻轻地说声谢谢。我也就忘记了辛苦,很快乐地相信为爱付出不容易但真的很快乐。
因为贝蒂,我从前的大爷脾气改掉了许多,自己还常常抱怨这算怎么回事?何鲜姑说是社会地位变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反驳她别这么想,贝蒂待我们不错,特别是她,跟知己朋友没啥区别,由她在店里连吃带拿从来不多说一句。至于我,更加绝对不是这个问题。何鲜姑没见过我对贝蒂发脾气的时候,才不理会她什么老不老板,谁炒谁鱿鱼还没准呢。
别说区区一家小饭馆的老板,我连美国总统都不放在眼里的。
想明白了,我肯那么卑恭屈膝,为什么?为了征服她的心。她有一颗轻易不打开的心,非要像我这样软磨硬泡,慢慢才能打动她。
然而,我越了解越发现自己永远不可能了解这样一个女人。
9
走在洛杉矶长海滩上,随时可能碰见面熟的电影明星。我去旁边的酒店上厕所,开门进去迎面碰上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竟然让我脊梁骨一阵发冷。原来,她叫什么名字,演过什么影片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我记得她肯定扮演了一个变态杀人的冷血角色。厕所里没别人,灯光诡异。我直愣愣看着人家,她却给我一个非常和蔼的微笑。我肯定表情滑稽。
出来告诉贝蒂他们,都笑我其实胆子贼小。我说那是人家演技太高超,唬得住观众。
阳光沙滩上不少俊男美女,可大冬天的没人穿泳衣,还是贝蒂比较好看。情人眼里出来的就是不一样,衬在碧海蓝天,银白色沙滩里。我举着相机猛给贝蒂照。何鲜姑拉着曹师傅过来蹭个没完,我也不扫他们的兴,反正不花胶卷,用的是数码。
我问贝蒂:这次玩得高兴吧?
她说:每次到海边她都很高兴的。
我再问:“不是因为有我在你身边吗?”
她想了想说:“如果小洁也在我身边就好了。”
我能理解她。我还知道,这次度完假回去,我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也不多了。小洁回来,贝蒂又要回到她从前高度紧张的状态中。白天我仍然可以见到她守在她身边,但她是没有感知的,注意力不可能集中在我身上的。
回程中,大家都比较沉默,不是玩得累了,是想到明天以后的日子,累!日复一日,上发条似的机械运作。油腻的空气,烟熏的光线,被催着赶着还要陪着笑脸的疲惫……
我在黑暗中握住贝蒂的手,她没有挣脱,反而很意外地靠过来,把脸偎在我肩头。何鲜姑把着方向盘,一丝不苟,曹师傅在旁边无声无息,很难判断是睡着还是醒着。
入夜了,很深的夜,载我们的小车在加州平原奔驰,只有两截有限的光亮在广袤中移动。
日子看似平淡的又在灯火齐明的小店里开始了。饿了两天的小鱼全浮上来抢食,被我们抢着喂饱了,又游回它们自己的方寸水域,看似自由自在地环顾左右。它们和海里的鱼不一样,经常撞上玻璃,也许没有抱怨,因为它们可以看得到水以外的世界,人的世界。如果懂得厌烦,它们就没那么自在了。
贝蒂很职业的笑容又挂在了脸上。我仍然在百忙中寻找哪怕一点点属于我的,的的确确会有转瞬间的温暖,在短暂的对视中流动。那就是我用来抵抗厌烦的自在了。
我能感觉到那两天的不同。贝蒂每天往上海打电话询问小洁的情况,我没有留意太多。她似乎也不愿跟我说什么,很久以来都习惯了自己去承担一切的。
何鲜姑下班前在和贝蒂说着什么,一定是关于小洁快要回来的事。我不方便凑上去打听,也不确定具体时间。
贝蒂的脸色很不好,忧郁中带着失神,比我印象中的还要沉重。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晚上,我一直陪着她沉默,到家以后,上床以后,我在等着贝蒂自己开口说话。
她还是不说,完全把我当成了隐形人。然后我看她靠在床头,流下了眼泪。泪水显然是憋了很久的,没有在人前流下来的。
“怎么了?”知道她很不愿意提起来的伤心,而我必须要问了。无论她把我当成生活中怎样的角色,她的事已经不可能和我没有关系。
她抽泣着,“我妈病了,查出来肺部有阴影,是……她不可能再带小洁回美国了。”
“那你应该回去!店里有我们,会帮你好好做的。”
贝蒂接了我递上去的纸巾,一边抹掉眼泪一边绻缩着埋进我怀里。
“是的,我必须回去,不能陪她太久,要把小洁接回来。”
我脑海里出现了只见过几面的老太太,整洁精干的外婆,贝蒂身上坚毅的性格很像她。
我突然意识到,外婆对小洁和贝蒂是极其重要的。她几乎帮贝蒂撑着半个家,从小到大拉扯着体弱的小洁。别说小洁肯定离不开她,贝蒂一个人是没法又带小洁又开店的。
接下来的问题不是贝蒂回一趟上海就能解决的。我都傻了,顾不上去想什么命运公平不公平之类的空洞词汇,整个心脏揪了起来,紧紧地把贝蒂搂在怀里。
她哭得很彻底,悲痛的颤栗在我身上回荡,泪如雨下湿透了我的衣衫。我紧紧紧紧地抱住她,仿佛怕她散了架,怕她脱水,怕她融化掉。长这么大,我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什么叫人间疾苦,什么叫痛彻心肺……也是第一次体会到爱一个人是要容纳她的一切悲喜,和她一起上天入地的。
怎么办?没有什么怎么办。一切都会过去,该来的该去的全是铺设好的轨道,别无选择永无止境。
虽然,我不知道还有几天可以这样抱着贝蒂睡觉,也不知道这以后要什么时候才能在一起,我仍然很安静地拥着她一动不动,看着她睡着。太累了,悲伤过度忧虑过度,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想其他任何事了。我却思绪万千,清醒得像被过滤了无数遍,眼睛都不眨一下。看她睫毛上还带着泪水,红红的脸颊上带着泪痕,我心里又针刺一般疼了起来。手指都不敢动弹,生怕惊醒了她这一时半会儿的安睡。苦命的女人,没有头的苦日子,她一个人是撑不下去的,那么,至少,现在有我愿意为她分担,至少,此刻有我在她身边。
不知不觉,这个女人已经占据了我的所有思想。
这回,贝蒂总算抛开了许多顾虑,直接把店里前台的事交代给我。东北银和小青服服贴贴没有半句闲话。后面有何鲜姑和曹师傅顶着,我们互相通了气,和上回一样要协同作战。暗地里,我知道这俩人关系特殊加上今后的小算盘,防人之心不可无,多长个心眼多留神不会错的。
小青有过上次的惨痛教训,量她不敢在我眼皮底下兴风作浪。多多少少跑过几年江湖,对付几个歪瓜劣枣不在话下,我跟贝蒂保证,生意上有她没她绝不少赚一分钱。她斜我一眼说:别把丨警丨察、消防队都引来就谢天谢地了。又再三关照每天下班必须检查的细则。
我叫贝蒂放心。她说不放心又能怎样?
其实没啥问题的,就因为是小生意,贝蒂不放心也属于正常。
所以我既心疼她压力太大,也觉得她自己太过紧张,凡事放开一些会好很多的。
看她愁云惨雾的样子,我尽量把话题往轻松里带。算她没有看错人,用我的开朗乐观治她的忧患意识,再合适不过了。
贝蒂没有明确这次离开多长时间,可能到了上海再看她母亲的病情来定。小洁是一定要跟她回来的,回来以后怎样全天候照料,还无法明确安排。
何鲜姑悄悄告诉我,小洁的情况也不太好。中药疗效只能给她补血补气,增强免疫力。先天性不足仍然时刻威胁着她弱小的生命,回来以后仍需要大量的西医治疗控制病情。
我那开朗乐观的心也不免又往下沉了沉。
临走那晚,贝蒂反而踏实了,捧着一杯热茶看我收拾东西,她的行李和我自己一个多月陆续带过来的衣物。地上摊着她的箱子和我的背包,只见我跑前跑后掘着屁股忙,她就坐在沙发上,腿架在茶几上,对于我的询问点头或摇头,不时还递上杯子要我续热水。
偏偏我就喜欢她这种姿态,宠着她,好像天生就该这么养尊处优的样子。
我终于忙完了,顺带把房间也整理干净了,叉着腰站在中间四下巡视,确定收工。
她拍拍沙发叫我坐下,递上大半杯热水叫我喝,然后她用滚烫的手心抚摸我的脸。我立刻晕乎乎的直想往她身上钻。
放下杯子,我侧过去吻她,拥在一起,她的回吻几乎迫不及待了,热热的还带着茉莉花茶的香,比茶杯里的香更浓郁,混合着她的气息,我永远抗拒不了的她身体里的暗香。
我把她揉进沙发里,和第一次一样,和着衣服压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