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坐在餐桌上喝一杯牛奶，旁边有几块饼干。她长得太像贝蒂了，小一圈的再版，白得几乎透明的小脸缺少血色，眼睛大而亮带着机警。外婆告诉贝蒂，小洁刚午睡起来，等吃完点心就吃药。老太太身上也有贝蒂的影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看上去干净利落。我好像一下子看到了贝蒂的童年和老年，有点时空错乱的感觉。

看到有生人，小姑娘赶紧从桌上跳下来拉住外婆的衣服直往后躲。贝蒂上前搂住她，喃喃地告诉她：“小洁乖，我们不打针，是小何阿姨来看你。有妈妈在你不用怕的，我们明天要去坐飞机了，乖，跟外婆进房间。”贝蒂又对外婆说：“妈，你看好时间别错过吃药钟点了。我们回来收拾行李的，一会儿就要回店里。”

小洁下地我发现她比同年龄的孩子看上去小很多，穿着一件毛领厚背心，低垂着眼睛。外婆把她抱起来走进里面房间，轻轻合上门。

沙发前的茶几上堆着好些药瓶，还有一些瓶瓶罐罐的东西。贝蒂说都是小洁的必备物品，怕有遗漏，所以能想的全部先摆了出来。

客厅的一角还堆着许多买回来的东西，旁边摆着两个旅行箱。我们把刚才买的一起拿进来，开始一件件往空箱子里摆，角角落落填满了放，易碎的包在中间。

三个人动作很快，两个箱子塞得严严实实，过磅称没有超重，可以扎起来了。我一个人熟练地围箱子转圈打好绷带。何鲜姑看着我说：“不错，能派上点用场，不像老曹搬一袋面粉还要叫人帮他抬。”一边说着还瞟了眼贝蒂。我猜她在察言观色。

贝蒂只当没听见，看看时间还早，伸直了腰让我们坐下休息一会儿。她自己进小洁房间查看有没有吃药。

我进门以后一句话没说，就觉得这个家里憋得慌，也许是空气不流通。但我心里很明白，真正原因是见了小洁以后的一种压抑。我很想对贝蒂说：虽然她身体不够好，也不能包裹得太严密，处处惟恐闪失的谨小慎微。如果一直这样把她当成病孩子对待，没有宽松的心态和健康的环境，只会让孩子更加脆弱。

这想法没有科学依据，仅仅是直觉：大人的过度紧张一定会给孩子带来不良影响。所有健康体魄都是后天锻炼出来的。

我知道这时候说长道短不合时宜，非但没有帮助反而添乱。

讲好第二天早上何鲜姑和我各开一辆车送她们去机场。

贝蒂千叮嘱万叮咛让我们管好她的生意，上飞机前她突然就哭了，我们能感觉到她身上沉重的压力。有何鲜姑在，迎上去揽住了她，让她在肩头喘息片刻。

她们走了，我想到七岁多的小洁出门还坐在手推车里裹着绒毯，还有昨天她被外婆抱进房间的情景，我对何鲜姑说：“这孩子的问题不单单是身体上的，贝蒂太紧张了，很多压力变相也转给了孩子。”

何鲜姑叹了口气，“我早说过的，别总想着孩子身体不好，要让她锻炼锻炼。没有用，贝蒂听不进，这些年什么事就她一个人挺着，能不紧张吗？”

我心有千千结的样子，“我真想好好帮她。”

“知道，能看出来。我真觉得你来以后贝蒂变了很多。我从没见她哭过，可是今天，当着你的面，她撑不住了。”

我眼睛一阵发酸，赶紧抬头看飞机。

何鲜姑拍我一肩膀，“好好想想，怎么帮她吧。”

我仰望长空，挖空心思地想：我一无所有，怎么帮她？

有了！我能帮她能给她的只有爱！真心的爱！

感动得自己一路往回开一路淌眼泪。

43

有时候很佩服古人的说法：人去楼空。

不明白的想想看，这人又不是蜗牛，蜗牛去了壳空还比较好理解。那么大的屋子走掉个把人，哪就会空了？

可事实上你真会觉得空了，如果走掉的人在你心里占得满满的。

餐厅仍然是宾客如云，人声鼎沸，在我眼里只是些符号，S加一竖。原来少了一个人像熄了一盏灯，光线是可以充满房间的，所以看哪里都觉得不习惯，少了什么。

也不知道贝蒂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当我不在的时候。只记得我回来那天见到她幽怨的眼神。累了一天下班回家，我又不可救药地给贝蒂写信了。她是永远不会回信的。

海伦在MSN上“嘀嘀嘀”地跟我说话了。

海伦：“还在生气啊？”

我居然忘了什么时候生的什么气了，问她：“生什么气？”

海伦：“我说你回来了我也还是要出国的，只是要你再等我半年。”

我有点不明白她的意思了，再问：“半年以后呢？”

海伦：“我一定能出来！”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但是我把写了一半的信收进抽屉，想好好跟她聊一聊。

我：“怎么？今天有空了？”

海伦：“下午开完会提前回家。平时在公司电脑上说话不方便。我可能要派去新加坡工作几个月，听说那边签证比较容易。”

我：“希望你早日如愿吧。”

海伦：“应该是我们。”

我想了很久才打出一行字：“如果我回来呢？你也真的还要出国？”

海伦：“为什么你一定要回来呢？好不容易出去的！”

我：“这里不好！我非要回来，也不让你出去呢？”

海伦：“我来了一切都会好的，知道你打工受委屈了。”

我又想了很久，抽掉大半根烟才说：“在你心里，到底出国重要还是我重要？”

海伦：“当然都重要！不然怎么会让你先出去呢？”

我：“你就不怕事过境迁？”

海伦飞快地回了句：“你什么意思？”

我不加思索地打上：“我爱上别人了！”

轮到她沉默了，没多久，她回话：“如果是真的，你经不起这一点时间考验，我也不要你了！如果你在吓唬我，没用的，不许回来，再等我半年。”

被她这么一辩证，我反而吃了定心丸，走着看吧。我一个人去伤什么脑筋？没事伤出毛病来，那才没人要了呢。

贝蒂走了三天，在这里下班前每天一个电话打过来。我们报告营业额，再三强调一切正常，她可以放心了。听起来贝蒂心情不错，女儿开始吃中药了，基本上在适应新环境。她感叹上海这几年的变化，上街根本找不到东南西北。我们笑她是美国乡下人进城了。大家都劝她多待些日子，放她大假，不必急着赶回来。

说没事是没事，要有事就有事了。

贝蒂临走时作的决定：让小青收钱管票箱，毕竟她在这店里做的时间最长。贝蒂很给她面子。我和东北银管帐单算账，然后下班以后何鲜姑出来结总帐对上数就行。私下里贝蒂特别嘱咐何鲜姑和我要盯牢一些，别让小青钻空子。

第五天是周末，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单子堆出厚厚一叠。晚上结帐，单据上的金额刚好和票箱里的现金加信用卡总数对上。应该没有问题，小青舒了口气表示可以交差了。

我朝何鲜姑递个眼色，她马上明白了。因为我注意到小青今天在百忙之中鬼鬼祟祟的神情，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何鲜姑叫住小青，“等一等，今天太乱了，我们需要对一下单子。”说完她进厨房把一叠第二联单子拿出来。我已经把东北银叫过来一起数外面的点菜单。

小青急着要去上厕所，被我拦住了，“先别走，单子没对完谁都不准离开。”

我们前面结帐的单子有五十六张，何鲜姑点完了看看我们，说她里面有五十九张！再数了一遍还是少三张。小青有点坐立不安了，不过她在嚷嚷着：“那就一张张对吗，看看到底少了哪几张。”我预感到她在耍什么花样。

果然核对出来前台少掉的三张点菜单，一张是我的，两张是东北银的！

这真是有口也说不清的官司，小青得意地抖着一条腿，摆出一付你们自己看着办的架式。何鲜姑看看我，她当然相信不是我们的问题，要不我怎么会叫她拿单子出来查？明摆着是小青做的手脚。那我和东北都没有拿过单子和现金，当然肯定是被小青收钱的时候做掉的！

东北银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了，当下就指着小青开骂，“你个逼样的够狠！把钱黑了还往我们身上扣屎盆子。我忍你很久了，你不有个破房子了不得了吗？怎么还缺钱呐？这么下贱的事都干得出来。你今天要不把这钱吐出来，别想迈出大门一步！”东北银上前作势要揪住小青动手，被何鲜姑拉住了。东北银气急败坏把裤兜衣袋全掏出来，拍在桌上一叠刚分完的小费。“我今天一分钱没带，就这刚拿的小费，你们搜吧！”

正好我也没带钱，也把口袋里刚拿的小费全掏出来，东西全摆桌上。

小青脸都绿了，“反正是你们的单子少了，不关我的事，你们自己搞搞清楚。憋一晚上了，我要去上厕所。”她边说边想溜。我估计她没料到我们会突然袭击查单子，今天这么忙，也许钱和单子没来得及转移，都还在她身上，我又拦住她说：“想去厕所销赃吧？你也把口袋里东西全掏出来，让大家看看。要不我们马上报警，叫丨警丨察来搜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