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除下外套往里走,准备上阵了。贝蒂刚好点完菜,撕下单子交给东北银,和我擦身而过,她很顺手地在我后背轻轻拍了一巴掌,“再不来,我就另外请人了。”
我说:“是,是,是,这不来了吗?”
转过身,看见她一脸正色对我说:“他英文不行,只能和你搭档,从今晚开始,你们俩和小青分桌子做,她做那一排,你们做这两排,小费分开算。”
我应了一声到后面去挂衣服,在厨房过道上碰到东北银,他轻声告诉我是小青嫌我们动作太慢,不会点菜,损失了她的小费。
“就知道这个女人名堂贼多!提防着点,哥们。”我和东北银达成了共识。
长着圆圆脸,眼睛里总带着诡异的何鲜姑从架子后面探出头,对我们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她是帮厨配菜的,何鲜姑姓何,最大的爱好是吃,吃起来最爱说的一个字是:“鲜啊……”。要不年纪轻轻怎么甘心在厨房里做事?看来是个很现实主义的人。
掌勺曹师傅做好一碗菜汤面,盛到一个中汤碗里,并且十分精心把油绿的菜心摆成一圈。何鲜姑在一旁直摇头:“好啦,好啦,你摆出一颗心来也没用的。”
曹师傅把锅里剩下的大半碗面盛出来递给何鲜姑:“你多吃点少说点,行了吧?”
东北银楞头楞脑上前问:“上哪桌?”
何鲜姑嘻哈打趣,“哪桌都不上!我们曹师傅会自己端出去。你傻呀?没见今天我们贝蒂没吃午饭吗?”
曹师傅果然脱下围裙,抹干净双手,很虔诚地捧着那碗汤面送了出去。
我随后跟着出来,见他小心翼翼把面摆在贝蒂柜台上。贝蒂抬起头来谢谢曹师傅,脸上露出她的招牌笑容。这笑还是有点点不同的,多少带了些温存。
发现我在看她,贝蒂扑闪着明亮的眼睛,问我吃过饭没有?要不要也叫曹师傅下碗面。
我摇头想说不用了,她大概以为我说没吃过东西,看了看那碗面,站起来说反正她吃不下这么多,叫我去拿个碗来分一半。我抓着脑袋左右为难。
“今天晚上会很忙,要撑到十点多钟才开饭呢,他们下午吃得晚。”说着话,贝蒂自己起身端起面条到厨房去了。
可惜曹师傅精心摆好的一圈菜心被拨得乱七八糟,分成了两碗。他皱起眉头点上烟走到后门口去了。管他呢?我谢过贝蒂,尊敬不如从命。
何鲜姑意味深长在一边偷乐。我干脆端着碗和她一起在厨房呼噜噜几口把面条吃了。
6
钱对于每个人来说意义不同。
财富榜上的人,钱是他们名下一串以零计位的数字,也是万能钥匙,动一动就能打开任何领域的一片天地,有着可以把世界玩转的真实意义;沿街乞讨的人,钱是用尊严换来的身外之物,每一分钟每一分钱细水长流的积累,除了攥在手里揣在兜里的钱之外,他们可能一无所有。创业的人把钱当作成功指标;享乐的人把钱看成美女佳肴;吸丨毒丨的人钱是飘飘欲仙的白丨粉丨;赌博的人钱是押注的筹码……大部分的普通人,钱是柴米油盐,老婆孩子和房子。
我在这里看到最多的仍然是这一类普通人,比较优越的普通人。拿全球工薪阶层的平均收入比一比,他们算是颇为丰厚的一族。在矽谷的高科技公司谋职,年薪十几万美元,贷款买了近百万的房子,妻子相貌平平甚至有点臃肿,但已经为他们生了三两个孩子,接下来就是抗住压力,怎么逃点税,投点资,理理财,让子女多受点教育上个好学校,有退休基金有生活保障。达到这一水准的,应该算这里海湾地区的成功人士了。
因为这一群人,他们的生活实在太单调乏味,除了上健身房以证明还重视健康体魄,上餐馆满足基本食欲,没别的太多需求了。由此而来,这一片平静的地区除了中国超市热闹,也就餐饮业比较发达。
在这里开上一个餐馆,经营好了,估计年收入和一个高级工程师差不多。
贝蒂很有成就感地穿梭在一屋子成功人士中间,从她手上递出去的一张张帐单,接回来的一张张信用卡,她知道钱就是这么挣出来的,带着油烟味带着绿色诱惑。她脚步轻盈,姿态优美,看起来是那么的愉快自信。和那些灰头土脸的家庭主妇或正儿八经的白领职业女性比起来,她是鲜活而颇有风韵的,就像养在鱼缸里的那几条热带鱼,鲜艳又自在。
越注意她,我的好奇心也越强烈,如同氧气泵在鱼缸里打出来的汽泡,突突往上冒。
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会选择单身呢?周围就没有一个精英看上她?如此花样年华的女人何以甘心守个小餐馆?再怎么如鱼得水做这行毕竟劳累,挣了钱没时间享受,辛苦为哪般呢?我想不明白钱对她的意义在哪里?
比如,钱对我来说是简单的生存,以保证我写出一鸣惊人的小说之前不至于饿死冻死落魄死。钱对东北银来说是尽快换取合法居留权,再申请老婆孩子早日来美。钱对小青这种人来说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赚取尽可能多的,损失尽可能少的一切身外之物。钱对何鲜姑来说是满足基本欲望,有一天能吃到最鲜的东西……不需要了解更多了,一般人不过如此了。
周末晚上的餐馆简直是个战场。
济济一堂源源不断的顾客全是敌人。厨房成了军火库,锅碗瓢盆挥刀抡铲输送武器弹药。我们几个当兵的展开攻势,端茶点菜刺探军情算第一轮,再上汤上菜添水添饭地真枪实弹干掉他们。到贝蒂去买单了就能收获战利,直到打包收桌子送客,收回阵地,继续下一拨战役。
仗打得好,弹无虚发百发百中,很快能把吃饱喝足的敌人顺利赶跑。子丨弹丨打偏了上错菜,火力不够速度不快的被客人一抱怨,我方就会乱了阵脚,延误时机有损战果。
攻防之间战术还有讲究,不能赶尽杀绝了不留退路,必要的时候迂回一下才有永久的胜利,让更多的敌人送上门来任我们宰割。
我比较愿意当参谋长,审时度势,有利出击。东北银是炮兵连长,指哪儿打哪儿,集中火力扩大战事。小青自己选择单打独斗,不愧是游击队长,把一小撮敌人收拾得晕头转向。
贝蒂到底是个女人,别看她把自己当老板,打起硬仗来也不过成了我们的勤务兵,最多算个战后司令部的统计员。不过,我忘了是在为她打仗。我们只能领点军饷。
7
龙井茶头道只喝一半,续上开水,第二道才是最香醇的,入口微涩入喉甘甜。喝完了第二道,续上水再喝第三道第四道,一杯茶已经喝得清淡无味。晚上开封的一盒烟也抽到只剩一排了,电脑屏幕上一页白纸还是一页白纸,和我的大脑一样空空如也。
写作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一些时候让你坐在那里仿佛修炼,修炼那些珠圆玉润的句子。
可是,把写作当成修炼是不对的!煎熬出来的文字多么优美也只是装饰,没有实质性内容,华丽词藻堆出一座山来也是假山。写作不是一种工作,所以我没有留在国内继续那些文字工作,根据别人的意愿去绞尽脑汁咬文嚼字。
我宁愿把写作当成兴趣,写一点发自内心的真话。
就像喝茶,仔细品味一下,写东西是在冲泡自己的思维。思维当茶叶,语言和文字必须用火热的激情烧开了,滚烫的热水,倒出来酣畅淋漓才能作出好的文章。
更简单的理解:写作就是自己跟自己说话。
我是累了,累得无话可说,所以写不出东西来。
这次从大陆回来以后,我的思维一直处于游离状态。
可能因为前两个中篇全被文学杂志社的编辑枪毙了。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因为我把激情燃烧到床上,都给了海伦。茶叶不纯净,水温又不够,当然泡不出一壶好茶。
读一读自己的文章,我还看出来:那不是自己跟自己说话,而是在急着跟别人讲故事!因而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我又读了一些比较畅销的小说,大大提高了觉悟。
无论是自恋倾向的暴露无遗还是回顾历史的倾情力作,美女作家或文学泰斗都有他们自言自语的最佳状态。
而我沉浸在自己的儿女情长里,甜言蜜语还来不及说,哪有空去追溯过往,哪有时间跟自己对话?那两个拼凑出来的故事能写成中篇已不容易,不过满纸废话一文不值。
等到绿卡的第一件事就是买机票回国。海伦苦苦等了我两年。
我百分百地相信她忠贞不渝。
二十四小时随时打回去的越洋电话每天一到两个,二十美金一张的电话卡在床头柜里攒了一抽屉。通话的主要内容禁止公开,每天早上我该起床的时候正好是她上床时间,闹钟一响,半梦半醒的我在被子里抱着枕头开始我们的色情电话。说到算不清几个A的时候,那头只能听到她的呼吸了,然后是一连串含混的抱怨:“讨厌!可恶!我恨你!恨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