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蒂笑起来特别好看,干净的脸上不施粉黛,显得特别唇红齿白,嘴角向上翘出两个小小的弯勾,特别妩媚却不经意。不过她只对来来往往的客人笑,就像空中小姐迎宾小姐端在脸上的那种姿态,职业化的。即使特别也浮于表面了。
客人一走光,她就收起笑容,流露出疲倦和憔悴,让人不忍心去打扰她。
假花也是花,比真花鲜艳夺目。真花太完美了,会被当作是假的。
贝蒂在柜台前摆着两盆花,一盆半开的粉色玫瑰,洒着亮晶晶的水珠,逼真得像在滚动,却是塑料的。还有一盆丰硕的白色兰花,一尘不染,厚实的叶片看上去像蜡做的,却是真的。她常坐在这两盆花的后面,在账台里买单算钱。
好端端我去研究花的真假,太无聊了,反正都是摆设。我也琢磨这个女人,她猛一抬头,看我一眼,目光深邃,却好像一眼看穿了我。
并不是所有女人都能看出来我是喜欢女人的。
没事琢磨她,因为总觉得她不像个咋咋呼呼满身油烟味,在餐馆里打滚的女人,除了比较商业化的笑容。
如果是单身,她一个人打理餐馆真不容易。
我听东北银说贝蒂以前一直在这家餐馆打工,两年前老板退休了,她把店买下来,改头换面做起了时下最热门的上海菜。
附近中国人早被这一片铺天盖地的中餐馆养刁了,生意难做。上海人家以家常口味的糟溜鱼片,糖醋排骨,荠菜馄饨,把中国人美国人,特别是大陆来的香港来的台湾来的上海人统统做了进来,小店门口常排队。
生意忙了就缺人手,晚上通常要三个侍应生才应付得过来。
东北银有个朋友也是东北人,从前和贝蒂一起做事的,既然一个做了老板,同事反而不愿意为她打工了。知道小店生意好,介绍人过来两边得人情。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在美国中餐馆里的打工族是最不稳定的一群人。有半工半读临时的,有初来乍到急着挣钱的,有到处赶场挑生意好的,有文化的没文化的,天南地北各色人等,什么样的人都有。挣得可能比银行职员保险经纪人还多,可就是被人看不起。
像我这样龙门要跳狗洞也钻的人应该不多。
东北银来美国一年多了,正花钱找律师办身份,没工卡打黑工,换了无数家餐馆,从切葱摘菜打打杂到扫地收桌洗碗盘,终于熬到了前台点菜收小费,业务水平绝对一流。我亲眼见他一块抹布擦了七张桌子而不掉一颗饭粒,还有徒手能收十几二十个盘子,连茶杯带碗筷的,捧着个莲花宝座般健步进了厨房。
唯一不足是不懂英文,碰上不说中国话的客人了,他只会点头摇头指着菜单问编号,把客人和他自己都急出一身汗来。只听他用东北话连呼:“哎呀妈呀!哎呀妈呀!”
和我搭档就没问题啦!那可是我的强项!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别说那些老外被我哄得让他们吃什么就点什么,中国人里五湖四海来的好些把我当老乡了,那些当年从上海出来的阿拉上海人差不多要认我做外甥了。
东北银不得不服我:“你行啊,小样儿!”苦活累活脏活他都抢去干了。
我只要写写单子往厨房里递,再出来嘘寒问暖一番,多骗点小费就齐活。
贝蒂从两盆花后面探出头来,又放心去算她的账了。偶尔还斜我一眼骂句:“滑头。”
我心想:有我在公关不是省了她的大把笑容吗?也好留点给我们。
我和东北银基本稳定了局面,晚上还有个叫小青的上海小女人和我们一起做。
小青的脸色铁青,虽然起码抹了二两白丨粉丨,还是能辨别那张少肉的脸上有生孩子留下的两块蝴蝶癍。从她滴溜转的小眼珠里不难看出精明到家的品性,手脚麻利,不仅做事,收钱的动作极其敏捷。跟客人套起近乎来也绝对是把好手,属于上嘴唇碰下嘴唇特别会翻的那种。
我盯着小青看了几分钟,单从相貌上可以断定她是老鼠投胎的!
4
回到家,脱下那一身油烟味的衣服,我知道自己有多厌恶在餐馆打工。
这些衣服不能和别的混在一起洗,必须攒够了,加双倍洗衣粉洗上两次才能去掉那股味。我把它们塞进塑料袋,扎紧了,丢在储藏室。
打了一个饱嗝,想想凡事各有利弊,我现在不必为每天吃什么操心了。虽然吃什么对我来说不是大问题,快餐汗堡、披萨、热狗、三明治、墨西哥卷饼、沙拉,我都能接受。偶尔,自己也做点菜够吃上几天的。一个人过日子简单。
我不喜欢一个人逛超市,看见别人两口子有商有量采购一大堆,总让我非常羡慕。这种时候总是我最想念海伦的时候,遐想着等她来了,也可以双双对对出入超市,挑她爱吃的水果,选我爱吃的冰激凌……
多么期待海伦早些过来,结束我可怜的单身生活。
洗完澡,十点半,凉风习习的夜晚,月朗星稀,我泡上一杯漂着豆花香的龙井茶,坐在窗前点上一根烟,打开电脑。我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海伦已经在MSN上等我了,今天我上来的比较晚。
她在中国,喜欢用英文跟我聊,我能看懂。我在美国,却坚持用中文回答她。
问我:去哪儿了,那么晚回家?
我说:换工作了,能多赚点钱养你。
她说:不要太辛苦,我能找到好工作养你。
我说:能不能快一点?我等不及了!
她问:什么等不及了?
我说:什么都等不及了!!!
她问:那你打算怎样?
我说:继续等啊……
她说:我比你还急,再过两个月应该有消息了。
我说:学校有消息了没用,只有拿到签证才算数。
……
海伦停顿了很久。她已经被拒签过三回了,而我却无能为力。
如果我能够名正言顺地跟她结婚,她早和别人的未婚妻一样,享受美国移民政策的人道主义,和我团聚了。可是美国的婚姻法还不够人道彻底,还在为难我们这些外观相似的鸳鸯,不管每年扯着彩虹旗游街的队伍多么波澜壮阔,不管副总统的女儿和谁生儿育女。
看到像东北银这样几乎没文化的人都签证过来了,不明白那些签证官长没长眼睛。
海伦是在KTV包房里爱上我的,记得那天我唱完一首林志炫的《单身情歌》,她看我的眼神里流出一种光芒。她是客户带来的朋友。后来我经常自己出面请她,每请必到。
认识海伦的时候应该是我很风光的一段。那时我在一家规模不小的公司里当市场部经理。销售部是为公司赚钱的,市场部是为公司花钱的,所以我很忙,忙于大大小小的应酬,举办大大小小的活动派对,非常有呼风唤雨的自我感觉。
良好的状态应该是会让人比较可爱的。当我在KTV开了两瓶XO买单的时候,当我在五星级酒店指手画脚大宴宾客的时候,海伦被我迷住了。
有天晚上,我请她留下来在索菲特大酒店陪我过夜。
我们聊了一整夜,我也几乎满足了她所有好奇心。她说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会爱上我,但是第一次听我唱卡拉OK,她发现我和KTV里的人太不一样了。
问她有什么不一样?她说我好像纯粹就是去唱歌的,不为喝酒,不为应酬,不为消遣。那种高档娱乐场所里,声色犬马,都是些什么人啊?惟独我那么专注那么动情地把一首首歌唱得比原声还感人。让她听起来每首歌都是为她唱的。
我笑了,因为我一直在跟她眉来眼去。因为那么多人里我发现只有她在用心听我唱。
海伦不是上海人。她爷爷到上海做过生意,把她奶奶娶回了江南的某个小镇。到海伦这一辈,还有户口这一说,她一争气考取了上海名牌大学,发誓要留在上海。不过,后来她又发誓要出国,飘洋过海。
我告诉她我正在办移民去美国。
出国前的一年多,海伦一直跟我同丨居丨着。
5
再去上海人家上班已是三天以后了,器材店的美国老板对我不错,不能说走就走。
下午接到东北银电话,老板让他打的,说是周末晚上一定很忙,最好我能过去上班。听他口气,我要是不去连他这份工作都保不住了。
从器材店提前下班,领了工资,我正经把这份工辞了。老板为了留我,愿意每小时工资加我一块钱,我没答应。他只好客气地说:欢迎我随时回去。
透过那只空荡荡的鱼缸,看见店里已经有几桌客人了,才五点半。
贝蒂自己在给一桌美国人点菜。东北银在一边直搓手,看见我进来他乐得眉毛更加倒挂了,小眼眯成一条缝,像见着了亲人解放军。
小青坐在一张空桌上叠餐巾,粉红色的小方巾被拿住对角线折完了再翻出一条边,她很熟练,动作飞快还有空让眼珠子四下里狂扫,我一进门就被她从头到脚看了好几回,皮笑肉不笑地脸上实在没有什么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