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不是第一次拿孔老夫子出来忽悠人了,反正我是不为所动,不过Luise应该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很认真地听完,我不知道这些话在她脑子里有没有构成一种逻辑,她想了想,说抱歉她用中文说不明白,“首先,我很感谢您给我介绍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我很高兴了解它们,这对于我来说很重要。我也很欣赏中国人将自我置身于社会中置身于宇宙中的思维方式,但是我并不认为这种思维方式是像您说得那样和美国人的个人主义背道而驰的,我不知道您是怎样理解个人主义的,我也不知道您的理解是否影响到了您对我、对我的行为的看法,我想说的是,美国的个人主义也经历了一番发展和变革,不错,几十年前它曾一度以一种极端的形式出现,过分强调个人自由而置家庭、他人及整个社会于不顾,可是如今人们对个人主义的理解却有了一种理性的回归,它不再依附于某件具体的事情,例如对职业的自由追求、对性的开放,而是回归到一种精神的境界,即我知道我是谁,我是一个特有的个体。我对个人主义的理解是,在不触犯他人利益的前提下,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以获得快乐。我和桐,相爱了一年多了,可真正决定走到一起却是半年前的事情,开始的那段时间里我并没有因为我爱她就要求她抛弃家庭抛弃婚姻,她也一样选择了放弃我,但是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我们确定她和Chris在一起已经无法快乐地生活下去,而我也怀疑这样的情况下Chris即使保住了婚姻又真的快乐吗?可是,”她拉住我的手,“那时我却能确定桐和我在一起是快乐的。放弃这段婚姻其实是对我们三个人的负责,这是两个对自己负责的成年人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这是我们追求自身价值的方式,也希望你们能理解。”
“我们没有怀疑你的人格,”我妈继续,“这一点请你不要误会。至于说快乐,作为母亲,我对自己的女儿是否快乐还是很敏感的,不瞒你说我觉得她不快乐,这也是我们这次没有争得她同意就突然造访的一个原因,我实在是担心她周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结果那天早晨她刚走到门边我就觉得她过得不好,说老实话没有以前和Chris在一起时过得好。”
“妈!那是因为孩子的事情!你不能这么比的!”
“什么?”Luise问我,她一听到Chris的名字就要问清楚我们在说什么,我从我的角度给她说了说。
“爸,妈,记得我小时候你们经常听白蛇传的戏,那里边法海拆散许仙和白娘子的原因就是他们俩一个是人一个是妖吧?如今你么想拆散我们的原因,其实说白了也就是我们一个是女人,另一个还是女人。这么多年来,听戏的人都觉得,那样的爱情,即便人和妖又怎样?如今为什么你们不能做对仁慈的旁观者,成全我们理解我们呢?”
“因为一个是戏,一个是生活,”我妈接道,“你爸刚才提到的那些问题,你们都没有正面回答,是没法回答吧?”
“不错,是没法回答,因为那些都不是问题。美国不知有多少女同志夫妻生了孩子延续了后代,我们朋友中就有这样的例子,不错,我们无法将我们的基因结合在一起,但从心理上这和我们的孩子无异。我跟你们说过,当初…宝宝我是不想要的,是Luise一直说服我,你们如果来得早一些就会看到这房子里到处挂的可爱宝宝照片,她带我去妇产医院去育婴房看宝宝,她用她的宽爱说服我留下了宝宝,如今虽然…虽然没了,但我也体会了那两个月的快乐,也看清了她的爱有多宽广博大。性格上,我们虽然都是女性,但我觉得我和她在一起远远比和Chris在一起快乐得多,我和Chris曾经吵到叫丨警丨察,日子过得索然无味,他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和Luise在一起,我们反而更加心有灵犀更加和谐。妈,你写的那封信,我看了后哭了,我也给Luise看了,其实我真的不是很善于和你们交流的女儿,但是如今,是她给了我勇气跟你们说这些,我们是认认真真想在一起的,”我转头跟Luise要她口袋里的那张纸,她犹豫了一下,给我了,我递到父母手里,“你们看吧,为了跟你们见面,她做了多少努力,工作那么忙还坚持每周三个晚上学习中文,这次谈话前她准备了这么多话想跟你们说,你们自己看看吧!”
我是哭着说完这后半段的,一边说,我的脑海里一边浮现出她为我做的一切,她的自责,她最近的酗酒,我突然在问自己一个问题:我给了她多少快乐?给了她多少?
Luise握住我的手,我看见她的眼泪也掉了出来,爸妈看见我们这样,跟我们说别哭,都别哭孩子…我说了这么多,听了这么多,翻译了这么多,我觉得自己很难再撑下去了,不知怎么的,我就跪在了父母面前,我这一辈子也没给谁跪下过,没进过寺庙,没拜过老人,那一刻就那么跪下了,一种原始的冲动,爸妈站了起来,我妈想上来拉我,说我刚做完手术不久别这样,Luise也吓得站了起来,然后蹲在我身边,惶恐地看着我…
“爸,妈,”我没有去理会他们的拉扶或是惶恐,“说这么多大道理干嘛呢?什么儒家道家个人主义的,我们都清楚这不是辩论,不是谁今天有理谁就能说服谁的,不是这么一场谈话辩下来就决出输赢的,我们拼得其实不在理,在情,我和Luise爱对方就会坚持,你们爱我就请成全,我和她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现在就差你们的成全,做女儿的就狠狠心求你们了!”
爸妈先是顿了一会儿没说话,我妈让我站起来说,我说我就跪着,讨个结果,是成全还是不成全。我妈眼泪也掉了出来,问我怎么这么个命怎么就钻到这种牛角尖里了,我流着眼泪没说话,Luise帮我擦着,过了好一会儿,我妈说:“你起来吧,我们不管你们了,只是要记得无论将来发生什么,自己承担住后果。不管你们也并不代表我们能接受,大家都眼不见心不烦吧,现在去签了机票我明天跟你爸一起回去,你爸心重,这种情况我也不放心他一个人走,一会儿把药什么的都拿来,你们俩自己照顾自己吧。”
我愕然,抬头惊慌地看着她,看着我爸,那是一种心力交瘁的神情,夹杂着绝望。
“不过,桐桐,我和你爸的宽容并不代表其他人的宽容,国内的亲戚、朋友,不能让他们知道啊,你不要带她回国,我们两张老脸就算了,你自己得给自己留条路,不要让人指着脊梁骨。以后如果真能有孩子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就行了,我和你爸退休后还是留在国内吧,你们俩…自己过吧。”
我说不出话,这不是我要的成全,妈妈来扶我起来,我只一边摇头一边哭,“起来吧,”我妈说,“已经成全你们了。”
我跪在那里无法动弹。
我妈站起身开始往门外走,然后我爸也站了起来,在我面前看着我,想说什么,终究只是一句“你们俩照顾好自己”,便也随着我妈去了。
“等等啊!”我站起身,我想拉住他们,告诉他们别这么伤感,我们会幸福的,我想拉住我妈,告诉她留下来和我们过一段时间,会看到我们有多快乐的,可是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刚一站起来,突然便没有力气了,脚下软绵绵的,眼前的世界越来越远,再然后我便没有知觉了。
等我再有知觉的时候,看到对面Luise一张表情复杂的脸,两只脚在她的手里稍稍往上抬着,看见我醒来,问我感觉冷吗之类的问题,我说没事,想起之前的一幕,赶紧转头找我爸妈,Luise轻轻按住我阻止我起身,“躺着别动。”
转过头看见他们都在身边,一只手握在我妈的手里,“我晕过去了吗?多久了?”
“不长,也就刚躺下。不过倒下去得很突然,我们就听到她叫你再回头就看见她接住你了。”
“妈,你别走行吗,事情不像你们想得那样复杂那样消极的。”
我妈抹了一把眼泪。
我的眼泪顺着太阳穴一直往下流,只是恳切地看着他们,话却好像已经说尽了。
“桐,今天跟你父母走吧。”我听见Luise的声音。
转回头看着她,她的目光带着一种柔柔的坚定,然后挪到我身边,在我另一侧的地上坐着,低头看着我,“你先躺一会儿,然后跟他们回去,什么都不要想,你需要平静地过一段时间,等身体完全好了再想我们的事情。另外回去多锻炼身体,最好能坚持做一项运动。”她又转头看着我妈,用中文说:“她回家,多多运动,跑步,游泳,都好。”
我妈看着她,点点头,又看看我,把我脸上的眼泪抹掉,“你这孩子,真让我们担心哦。”
不知躺了多久,Luise让我试着活动活动四肢,然后慢慢坐起来,看头晕不,坐了一会儿,没不好的感觉,这才站起来,Luise说送我们回去,让我别开车了,我爸说他开吧没关系,其实我感觉到我父母心里有点过意不去的,他们走时有些犹豫着,大概想着该带她出去吃顿饭啥的,但碍于那种气氛,也就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