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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见我迟疑了一下,马上自己打圆场,“我是人事科的,你来面试过,虽然时间不长,我可把你记住了。”
她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去递简历的时候,她坐在如山的简历中间,简要地翻了一下,立刻给肿瘤科主任去了个电话,然后找了个实习生把我带到主任办公室去见面,似乎是怕我这丁点儿大的医院里丢了。
水星附院听着名头不小,医院却不大,因为盘踞在市中心,随着市政建设如火如荼,以及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求医问药需求,基础建设严重不足,豆腐干大的一块地方,往上往下无限发展,终究有限,排名在国内也日渐下滑,被水星另外几家医院纷纷超过,却无可奈何,好比跳芭蕾的大汉,立足在丁点儿大的地方,没法施展拳脚。
马克思说过,土地是一切生产和一切存在的源泉,场地的拙荆见肘严重制约着这家医院的发展,也制约着我爷爷的治疗,所以我当时并没有太注重这家医院,跟科主任略谈了一下就回金星了。
“你怎么在这儿?你是水星人,你家人病了?”人事科长看到我手里提着水瓶子。
“我爷爷,老毛病发作,这次比较重。”我打完水。
“走,我跟你看看老爷子去。”人事科长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有亲和力。看了我爷爷一下,又问了问值班医生情况,打了几个电话,“大ICU没床,呼吸和心内也没有,急诊ICU有一个,要不先去?”
“太好了。”我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急诊抢救室属于门诊系统,门诊系统和病房系统的管理很不同,医生是轮班的,自己管自己班上的事情,治疗没有病房系统,护理也没有病房规范,而且药物也没有病房全,还没法走大病医保,人事科长这张床位,论经济价值,至少为我家省了万把块钱,最关键的是,给了爷爷一个治疗的机会。
治疗的时机稍纵即逝,错过就不可挽回。
人事科长在我家人的千恩万谢中走了,我跟着爷爷的床位来到EICU,里面还有一些家属哭哭啼啼,估计前面一位刚走,正好空出了一个床位。爷爷躺在那张尸骨未寒的床上,眼睛里闪着生的希望。不要觉得人老,就不想活,人的求生欲之强大,胜过一切,这是人的本性决定的,那些不得已的放手,一定包含着更为强大的感情与坚忍。
床位医生在跟父母谈病情,我坐在门口看着病人,家属,医生,护士,护工来来往往,手指插进头发里,我是一只蝼蚁,我爷爷是蝼蚁的爷爷,如果我轻而易举被捏死,我爷爷也是,民命不如蝼蚁,人命有多脆弱,看看混乱的急诊就知道,但是我不能接受我家人像蝼蚁般被捏死的命运,我的父母已经老了,带着他们创下的人脉和建立的基础一起老去,后面需要我来撑起家庭的责任。
水星附院的大楼虽然破旧不堪,但医疗水平还是挺好,医生护士很有责任心,我很感慨,一个医院的衰弱,最先也最后体现在人才上,最先是说,因为待遇低名声在外,招不到人才。最后是指,人才有个周期,一个人进了医院可以稳定发挥三十年,并不会很快产生断层,所以技术水平的下降,会有个平缓下降期,随着人才的断层,再来一个陡降,就好像肿瘤的发展一样。
爷爷一天天好转,出院那天,我提着一堆水果去人事科,感谢科长开后门救命之恩。
科长看见我笑了笑,“不客气,欢迎你加入我们的队伍。我知道我们医院不是你的首选,但家乡的医院就像家乡一样,随时欢迎你回来。”
她没有要求我回答,笑容满面地送我到电梯口,我怀着心事,在豆腐干里转圈,看到有一处病房正在装修,是肿瘤介入病房在安装C臂机,我想起这个医院肿瘤科主任给我介绍的一年规划,三年规划和五年规划,这就开始动手了,执行力挺强。
我妈在收拾东西“你看还是家里有个学医的方便,还得是年轻说得上话的,你在水星,我和你爸晚上睡觉都要踏实些。”我在我妈幽怨的眼神中,走进火车站,踏上回金星的火车。
毕业在即,我回到宿舍,桌上放着一张宿舍清退表,上面有十几个格子,需要一个个去跑,去退图书卡,去退饭卡,退白大褂,退各种钥匙,一步步地将我在这个地方留下的印迹一点点抹去,直到回到原点,那个我不曾出现的年代。
山楂通过了答辩,找了个工作,因为不是应届,所以没有户口没有编制,但是可以保留她的副高职称,她这几天在跑租房子的事情。
“你舍得你老家的大宅不?”
“舍不得又如何,为了孩子,人生清零,重新开始吧。”
我挨着打电话问各家单位的面试结果,有些需要再等等,有些需要复试,有些回绝了我。市里对于重楼的调查意见下来了,建立科室小金库发奖金肯定是犯错误的,但由于小金库经费全部来源于重楼自己的工资奖金,并且数目可以吻合,所以不予追究,要求对于职工的奖励应该注意方式方法。但这件事情出在科主任竞争白热化的时期,结果下来,新的科主任也任命好了,恰恰是重楼的对头。这样的话,就算是科研岗,我也没法留在金星附院了。
我和重楼收拾了东西走出肿瘤科大楼,一老一少,在楼下伫立了一会儿。
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金星附院绿树成荫,这个科室是重楼的亲生儿子,他为之付出了毕生的精力和全部的才华,将它从无到有,到全国排名前三,但最后他真正的亲生儿子年轻的生命留在了这里,他也被扫地出门。
我在这里没日没夜地度过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这些日夜精心酿造的果实,被人打上了不合格的大戳,扔了回来,我这个根不正苗不红的不配做医生的人,也正在回味着自酿的苦酒,我的坚持是为了什么?为了当医生吗?放弃了秦欢出国的邀约,放弃了雪梅的挽留,放弃了生病的家人,结果被别人轻易放弃。
两个孑然一身的人站在楼下,一句话都没说,只有蝉在悠然鸣唱。
《昆虫记》写道“四年黑暗的苦工,一月日光中的享乐,这就是蝉的生活。”,想起海王星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也许我已经把我人生中最闪亮的时间过完了,还需要补上那些黑暗的苦工,那重楼呢,全家人每年一次的相聚,364天的分离,他一辈子的苦工,换来了什么,那些骂他苛刻的下属,骂他看病只用三分钟的病人,骂他不肯妥协的领导,能看到现下的重楼吗。我心里忽然添了一阵悲哀,我终其一生奋斗,可能都达不到重楼的成就,这也会是我的结局吗,人生就像那张毕业清单,一个个得到,一个个失去,最后回到原点,就像我第一次来面试一样,站在肿瘤科大楼的门口,似乎从来没进来过。
但我毕竟进来过了,我看着身边的重楼“重老师,我来帮你提东西吧,书挺重的。”
“不用,小草,你保重,有事给我发邮件。”说完,重楼大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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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抖擞了一下精神,离开了肿瘤科那栋小楼,再见了,邋里邋遢的细胞房,再见了,黑黑白白的老鼠们,再见了,散发着古怪气味的瓶瓶罐罐,再见了,永远再难以塞进标本的超低温冰箱,再见了,每天贴不完的化验单,再见了,终日抢不停的医嘱本,再见了,墙壁斑驳的旧病房,再见了,终日吱吱乱叫的监护仪,再见了,一起实验一起查房的师兄弟姐妹们,再见了,我的学生生涯,再见了,金星附院。
努力为你改变
却改不了预留的伏线
仿佛还是昨天
可是昨天已非常遥远
可惜不是你
陪我到最后
曾一起走,却走失那路口
感谢那是你
牵过我的手
还能温暖我胸口。
《可惜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