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文
重楼的儿子在手术,CT片插在读片灯上,肿块包绕着大血管,年轻人的恶性肿瘤就有这个特点,因为年轻,从来没查过,有了症状再就诊,85%是晚期了,而且生长得比较快,恶性程度高。
“这个位置,恐怕开不干净。”我轻轻对红藤说。
“总要搏一搏,这么年轻。”红藤之前工作过,对于疾病和病人的认识都比我深得多,“只要坚持得久,说不定新疗法又出来了。”
医学在过去五千年的发展速度,都赶不上近一百年,随着微观世界大门的打开,人们对机体运行规律的认识达到了全新的境界。
看到了之前从未见的微生物,知道了人是由细胞组成的,种种生命现象来源于基因的编码、转录和调控。对于疾病认识的革命性变化,直接导致了诊断和治疗手段的颠覆性革新。
肿瘤科的兴旺发达,一是得益于工业化初期毫无顾忌的大干快上,污染了沃野千里。二是得益于医疗的进步,之前的人类寿命最大的威胁-细菌,被抗生素杀得死死的,我在学病理课的时候,老师拿出了一具大叶性肺炎的大体病理标本。
“同学们,这是我们科最宝贵的标本之一,因为现在单纯大叶性肺炎很难置人于死地,都痊愈了,自然也没有标本。”
其他病都被治得七七八八,剩下的都是难搞的,比如肿瘤。
想到这里,我又一阵难过,因为我制备的肿瘤模型老鼠在上次事故中都牺牲了。我也不知道后面的研究该怎么做下去。损失所有实验资料,损失了女朋友,得了个男朋友,感觉生活更错乱了,不过人生就是体验,实验转向是挑战,收获的男朋友还不错,炖的东西越来越好吃了。人都是懒而馋的,能够不劳而获的日子总是比较舒适的。
我做事总是崇尚赶早,必须做的事情,那赶早不赶晚,如果迟早要妥协,也是一样的,连翘要毕业了,他在试探我以后有什么打算,要不要留在金星,我知道他的导师想让他出国去做个博后,出去看看国外的奇花异草,神奇动物,这是搞研究的必经之路。
“草野,今天我没有时间了,你代我去开个会。”重楼递给我一张邀请函,他揉揉眼睛,他的儿子今天手术,预定时间已经过了,但还没推出手术间。
我看了一下,是金星论坛,之前没听说过。会议在医院附近的一个小楼里举办,席卡写着的是金星各个专业顶尖研究所负责人,这是个多学科的讨论会,定期举办,主要是每个专业轮流汇报自己的工作,参会的人看看有没有可以交叉合作的火花。这次的主题是金星新建的超级对撞机和辐射光源,由高能物理所组织。
参观的时候有个姑娘跟我在一组,提了不少有见地的问题,我一问,是金星大学计算机学院的豆蔻,研究方向是生物信息学,对于医学基本一窍不通,但数学和统计学得不错。我脑子里有一道光闪了一下。后头的参观实验室我们都没去,聊了整整一下午。
她肿瘤的基因组测序分析做得666,但是看临床眼花缭乱的治疗方案和指标就晕了,也没有标本。
我有大量的临床病人可以提供标本,对于肿瘤分型分类以及各中治疗方案和评估指标了如指掌,但测序分析不是强项,效率很低。
简直是天作之合,“我写方案,收集病例,你做测序,分析结果,最后一起统计。”我和这姑娘一拍即合,说定后各自回家说服自家导师。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重楼还在办公室修改第二天全国会议的汇报PPT。
“今天的会议怎么样?有收获吗?”
“有,今天我遇到了金星计算机学院的学生,她的导师是个杰青。我们讨论了一个研究方向…”我巴拉巴拉讲了十来分钟。
“恩,挺好,不过这是个新方向,没有经费支持,除了经费,其他支持我都可以给你。而且你必须把之前的那个天降大任外星人标书要求的部分做完结题,这种课题含糊不得。”没钱怎么做事啊,这种测序一个病例就要上万块钱,整个研究预算至少要两百多万,而且还要继续做前面的,同时开两个摊子,我的时间也不够。我心里打着鼓,不过至少重楼没反对,总归先答应下来再说。
“好。”我点点头。
重楼的眼神回到电脑上,继续看资料。
“您今天不早点下班?”我轻轻地问。
“不用,已经发生的事情,做好最大的努力就行了,过度释放情绪会影响其他工作,也是一种浪费时间,医生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病人的生命。”
第二天,重楼镇定自若地在全国大会上做首场发言,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他的儿子前一天躺在手术台上,全国最顶尖的胸外科医生打开他的胸腔,看到胸膜上密密麻麻的转移灶,摇了摇头,又合上了。
更文
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和豆蔻讨论的计划,当你想做一件事情的时候,那些蠢蠢欲动的念头就像咳嗽一样让人无法入睡。翻了大半晚上还是睡不着,我觉得我的身体其实不属于我,只是那些念头和想法的寄生体,滋养着它们,只是为了它们有朝一日成形后破土而出,释放这些念头的方式就是用我的肉体来写标书、写试验计划和执行。
手机响了一下,是连翘发来的笑话,我回了一个笑脸,就把手机丢到一边,继续享受被念头折磨的快乐。连翘不是学医的,医学基础知识纵然恶补,也是很有限,在专业上,我们基本没什么可沟通的,我跟他讲我们如何诊断一例超极罕见的疾病,讲得眉飞色舞,他安静地听着,不住点头,间或把我碗里冷了的汤倒到他自己碗里,再给我换上热的。有时候我忽然停下来,回问他一个刚才讲过的小知识点,他就像上课走神被点名的学生一样一脸茫然,然后非常无辜地看着我,弱弱地反问我一个非常弱智的问题,比如“肾衰是不是肾虚”之类的。反衬出我夸夸其谈对牛弹琴的本质。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讲一点研究所的八卦,八卦是大家都喜欢的,如果八卦杂志能进入SCI评价体系,估计是影响因子最高的。
当然,连翘研究的东西我也不懂,我有时候会让他给我讲讲,但他明显不善言辞,自己搞得很好,但东西倒不出来,被我一问一逼急了,就开始脸红结巴。
“你的实验室会议汇报和大会演讲是怎么做的啊?”
“那些靠拼数据,图片一放上去,大家就都懂了,不用说那么多。”
有时候我们也吵架,我说一百句,他说一句,因为本来语速慢,被我一呛,就更说不出来了。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沿着一个直径一米的虚拟圆圈开始绕圈踱步,憋红着脸,突然迸出一句他的观点,还没来得及说论据,就被我一百句话给淹没了。他没有发言机会,只能通过更快的踱步来反抗,在我面前凌波微步,把我眼睛都晃花了。
后来我们不吵架了,因为本来也没什么可吵的,而且他佛系了“好的,都可以,听你的。”然后再往我碗里添点热汤。
“你怎么不说话,老加汤?!”我余怒未消。
“你说这么多话肯定口渴了,胃不好,得喝热一点的。”他看着我,眼神诚挚。
我摸摸他胡子拉碴像板刷一样的下巴“哎,真拿你没办法。”然后拉过他的下巴,亲他一下,和解了。
得了念头的我就跟中了魔一样,吃饭在琢磨,走路在琢磨,去超市买东西也琢磨,在街角买东西也琢磨,结果收了一张十块的假钞。
我跟连翘抱怨了一句假钞,然后讲了一百句关于实验的念头,连翘不住地点头,我知道他肯定没听懂,不过我还是很想跟他说一说,我想我老了以后肯定是个特别啰嗦的老太,连翘估摸着我说完了,给了我一张一百的,“假一赔十,别郁闷,我觉得你的研究挺好的。”
念头琢磨得差不多了,我去金星大学找豆蔻,她老板同意了,可以提供实验设备,人力物力,也是没钱。
上哪里去找200万啊,就凭我们两个黄毛丫头研究生。
我站在窗口,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和林立的广告牌发呆,忽然心生一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