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饭吃,为什么不喝肉粥呢。”队长笑了笑“在城市里随处可见的西药,运进来不容易,还要培训会用这些药的西医,另外,西药就算再便宜,也是要花钱的,这里的村民基本都自己种自己吃,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节余很少,要钱很多都是村医自己垫付的,如果在家里的后山上采草药如果能解决问题,那只要花人力成本就行了。”
赤脚医生也是村民,只是文化程度高一些,认识些字,学习了赤脚医生读本,受过粗浅的西医启蒙,还有一些当地草药的用法,他负责好几个村落,我们来的这个,是交通比较方便的。
“那不方便的村落在哪里呢?”
村医笑着指指大江对岸,落差几十米的谷底,江水翻滚着,声音遥远地传上来,让我想起了我差点落下去的海王江,村医很快爬上了旁边的高崖,哧溜一下挂在索道上飞身而下,走路过江要走一天,溜索比较快,但也比较危险,尤其是晚上天黑了,根本看不见对岸的情况,这一片唯一的村医的命,就维系在这一根手指粗的缆绳上。
我沉默了,是啊,我的宿舍条件差,我的工作强度大,我待遇低下,我天天为病人操着心,他们也未必领我的情,但是这云南腹地的村医,是天天冒着生命危险在履行自己医务人员的职责,他是村里唯一有文化的,可以不干,去沿海打工,那这些村民基本就自生自灭了,可能活不过40岁。我还有什么可矫情的呢,毕竟我每天上班只要过个红绿灯,不用溜这让人腿软的索道。
我们进了寨子,我看村民们的屋前屋后都晒着粮食,大部分是玉米棒子,还有些是红薯和土豆,仔细一看,上面全花里胡哨的地长满了长毛。
“这粮食都发霉了啊,不能吃。”
“一年就收两季,这里比较潮湿,尤其是雨季,天晴的时候就拿出来晒晒。你看这个玉米棒子,一个就是一家人一顿饭的口粮呢,吃的时候磨成粉,捏成粑粑,在火塘上烤了吃。”村医介绍。“也算高温消毒了,没吃坏过肚子。”
“但有些毒素是高温去不掉的。”我想起了那些癌症数据,“我能问老乡买一些玉米带回去吗?”
“哎,你想吃拿就行,不过我们这的玉米没有城里的好吃,怕你吃不惯啊。”
“没事,我买一点,他们如果不想要钱的话,他们需要什么,我来换也行。”
“他们喜欢火柴和盐巴。”
后来我又发现了一件当地村民更喜欢的东西,就是搪瓷高脚痰盂,对就是那种印着红双喜和鸳鸯,晚上给小朋友们小便的痰盂。
当地人女人是主要的劳动力,负责种地带娃做饭等等全部家务,男人主要负责唱歌跳舞喝酒,还有打猎,主要打野鸡,打到了就一家人围着火塘子,大吉大利今晚吃鸡,打不到就吃玉米土豆。
野鸡不好打,一个月能打到一两只,这么隆重的食品,一定要有个与之相呼应的高档餐具,在其中一个村民去了一趟供销社之后,神器出现。
光滑、导热好、下面可以生火、醒目美丽红白色、鸟类图腾纹饰、易清洗、正好放下一只鸡-红双喜痰盂,简直就是一个低配版的珐琅铸铁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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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每家换了点玉米土豆后,我又去了趟植物园,在那里穿上了白大褂,窗外的植物还是像阿凡达的世界一样奇异,夜晚的萤火虫还是莹莹地闪着光,壮丽的落日把院中的百花都镀上了金色,但这些都丝毫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液体在色谱柱中缓缓流动,显示器上跑出了峰。
“没想到你们这里的设备条件这么好,拉上窗帘就是金星的实验室,打开窗帘就是挂了风景画的金星实验室。”
“恩,除了快递不到之外,这里完爆金星哦。”连翘自豪地回答。
“那我的标准品是不是送不过来了?”
“等邮政吧,只有邮政会送我们这种铁定亏本的老少边穷地区。也不是很慢,你寄到孟力医院然后自己去拿,可以快好几天。我们这里通公路还好,每周有两趟车过来,再往山里寨子,只有靠驴拉车,或者手提肩扛,可能一个月才有邮递员进去一趟。”
我忽然很感慨,在包邮区的时候,我总觉得像邮政这种又贵速度又慢的运送方式要消失了,但资本都是只喜欢吃肉,不愿意啃骨头的,这些公共服务的最后保障还是由国家来托底,就算是在江上拉一根索,那些祖祖辈辈只种玉米的农民,要往外卖多少才能拉出一根索。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多么大的一块地,建立能覆盖全民的最基本的医疗体系都是非常困难的,不要说看的多好,人人能看上病,就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一个陡尖的峰冒了起来,我仔细地看了又看,“等标准品寄过来,谜底就会揭晓了。”
跟标准品一起寄过来的,还有大量采血管,简易B超,电池组和一批试剂,重楼看了我发给他的检测报告,跟秘书说“所有需要的东西都用最快的方式运过去,仪器买起来流程长就先租,费用从我经费里走,经费里走不掉的用科主任基金,都想办法解决好。”
“那么多痰盂也要买吗?”
“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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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次又一次进那个寨子,还有其他周边的寨子,从给村民做体检,采血到孟力化验,有些在植物园跑谱,孟力没有干冰,血样没法运送,我冻了很多冰袋,把标本箱包的严严实实,借着金星医院领导来慰问,把血样背回金星检测。
线索一条条凑起来,真相也像拼图一样渐渐完整。
“这是黄曲霉素B1”
“各个寨子村民的血样里有不少甲胎蛋白升高的,肝功能异常的也不少,有些村民血里检出了和玉米的优势毒素类型。”
“村民养的鸡血样和肝组织都检出了黄曲霉素。”
我很感谢我的法医背景,法医毒理的训练,让我可以快速锁定并证实致病的毒素,感谢我的临床背景,可以让我完整考虑到疾病的每个临床特点,完成患者的临床检查,感谢我的研究背景,让我能够从流行病学调查中发现问题,并用严谨的设计、完整的逻辑和翔实的数据找到问题产生的缘由。感谢从连翘到孟力医院到重楼到金星附院的一系列人员,为了一个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边远寨子村民的健康,费心费力。
“不当的粮食储存条件,常年食用霉变粮食,缺乏早期检查的手段,无力支付早期治疗的费用,是造成这个地区村民肝癌发病率显著高于全国平均水平的原因。”我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心痛不已,因为就算我找到了原因,也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能让天气不那么潮湿,玉米不发霉么?不让他们吃玉米,他们吃什么?他们的住处的茅草顶雨天漏水,人都没有合格的住宿环境,更不要说粮食了,人都没有合格的食品,更不要说家畜了,一年人均收入低于200元的地方,有什么条件做成本100元的癌症筛查呢,就算筛出了早期肿瘤,有什么条件去做至少花费数千元的手术呢。
等待他们的,只有慢慢变大,硬化的肝脏,渐渐冒出来的癌块,日渐膨大的肚子,里面是晃荡晃荡的腹水,最后癌症把全身的营养消耗光,骨瘦如柴而死。生病时,全村的百姓会为他跳舞驱魔,去世后村民会为他跳舞祈福,祈祷他摆脱人间的苦难,肉身入火,灵魂上天。
这里的人是这样,全国还有多少人也是这样呢。
当地政府想改善村里人的生活条件,给他们盖了房子,让他们迁出寨子,白天他们迁出来,晚上又跑回去了,那是他们的祖祖辈辈的领地,要刀耕火种,打猎野鸡,在水泥房子里也住不惯。
这些人是我的同胞,但我们似乎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他们的数据变成了一篇学术论文,一篇社会调查,可能会变成指南洋洋洒洒万言里的一句话“黄曲霉素B1也是该病的诱因。”但这些人还是在跳着舞,吃着发霉的玉米,任由宿命的阴影渐渐笼罩他们。
“就没有人住在政府造的房子里吗?”我问当地的领导。
“有的,年轻的读了点书的愿意待在这里,读书更多的就走出寨子去外地打工了。”
一个医生能做什么?自己的水平再好,效率再高,一天看一百个,也看不完因为各种生活条件匮乏,生活习惯欠佳而源源不断产生的病人。
一个优秀的医生,可以做得比普通医生更多,可以培训基层医生,可以修订指南,让更多的医生用更新的方法诊疗疾病。
一个顶级的医生,可以影响政策,在国家层面上为了早期预防和早期诊断某种疾病而努力,毕竟只有从源头上减少得病,有病早治,才是对提高国民健康最经济有效的。
登高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
“掌握最多资源的人如何才能听到医生的声音?”
“成为顶级的医生。”
“什么样的人才是顶级的医生?”
“院士。”重楼淡淡地回答,“不过不是院士也可以做事,位卑未敢忘忧国,我的黄牛号要几千元一个,那些半夜在金星附院门口排队的病人是很可怜的,千里迢迢过来,三更半夜排在门口,就是为了家人能够获得最好的治疗,如果当地的医生也能够掌握同样的技术,或者可以通过一些技术手段让病人在当地也能够获得同样的诊疗,那他们能省多少事啊。如果他们的疾病能够早期被诊断,那在当地就可以很简单地治好,或者压根儿就不要得,那才是最好的。”
“如果居民连治病的意识都没有呢?”
“那就不是医疗能解决的,医疗只能强民体,教育才能启民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