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解剖,一具放在冰柜里保存的尸体尚且如此,初夏,一个镇,被放大了成千上万倍的气味一齐散发,可以瞬间把人击垮。
我拿到了一瓶矿泉水和一包饼干,这是我一天的口粮,但丝毫没有食欲。
我和两位老师一组,战士们刨到了尸体,我们把周围的场景和尸体的情况拍下来,为了防止尸毒扩散,会尽量减少搬动,就地采样,采完后,有的被装入袋子,编上号码,送往火化点化作一捧灰烬,有的就地掩埋了,更多的实在无法刨出,就长眠于废墟之中了。
一步一尸,有老有少,各种姿态,瞬间定格。
很多年后我去庞贝遗址参观,研究人员在火山灰的缝隙里灌入石膏,再把灰扫走,呈现出一个个因窒息死去的人形,他们或走或卧,正在好好地生活,忽然之间,无一幸免。
很长一段时间后,我睡着的时候会忽然惊醒,仿佛又闻到了那令人窒息的气味。
就像毕业很多年后,会忽然梦见考试,但一看卷子,自己又什么都不会,惊醒。
就算你平时成绩再好,也会有做不出的卷子,在自然面前,人就是渺小而无力的蝼蚁。
跟我们一起驻扎在镇里的,还有解放军战士。虽然有各个星球派来的各种救援队伍,但都在条件相对完善的地方,最艰苦,最危险的一线,进驻的是清一色的解放军和武警战士,也有医护人员,他们也是军人,来自各个野战医院。还有一些记者,据说有些回去以后,产生了心理问题,也有一些,写出了催人泪下的作品。
即使我理了板寸,日日翻上爬下,衣服湿了干,干了湿,也快臭了,从小生活在水资源非常丰富的水星,又小有洁癖的我走到溪水边,想打点水擦擦脸,有人拉住了我,回头一看,是个军人,肩章上是朵花。
“水里有尸毒,洗完皮肤会起泡溃烂。”
我吓得退了一步“谢谢首长。”
她拉起帽檐,是个长得非常白净的姑娘,“我可不是首长,你看着不大,是哪里的?”
“海王星医学院,我是法医组的。”
“我某部医疗队的,想洗脸,拿一小团脱脂棉沾点水擦擦将就下吧。我回去拿给你。”
部队在哪里都是整齐划一的整洁,瓶子都按照大小高矮依次排好,营地门口的战士看到姑娘啪地立正敬礼,伤员排在营地里,大多比较严重,进行了初步的处理,在等待转运。
“这些伤员比我在海王星医学院看到的严重多了。”我皱着眉头“难道不是先送重的吗?”
“不,是先送轻的,最有希望活下去的出去。”
有些复合伤非常重,就算在设备完善的医院监护室,也未必能够救过来,这里没有呼吸机,没有透析,只有简单的药物,“他们……。是不是活不了……。”
“有一线希望总是要救的,刨出来也不容易。”
忽然门口一阵响动,两个战士抬了一副担架跑进来,担架上是个小战士,胳膊断了,靠着点皮肉连在肩膀上,衣服上全是血。
姑娘立刻投入抢救,小战士只有十八岁,还是个没长成的大孩子,刚参军就参加了抗震救灾,抢修道路遇到了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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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凑上去帮忙,递个东西什么。
“这胳膊得截肢,不然清创很难彻底。”
“这个战士才十八岁,能不能保一下?”一朵花首长问她的上级医生。
“恐怕不能,创面太大,这个位置血运不好。”
“试试吧。”一朵花首长皱着眉头,旁边围着的小战士的战友们也用殷切的目光看着上级医生。
“那试试吧,不过如果不行,还是要截。”
续比断复杂得多,天黑了,点上灯继续做,一场手术持续了六七个小时。
小战士被送去休息了,等转运车送到大一些的医疗点去,一朵花首长瘫坐在营地门口,前胸后背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又干了,结着一层层的盐霜。
第二天一早,我熟门熟路跑到医疗点,医生对治疗过的病人有一种情结,特别是花了很大努力救治的,忍不住地想回去看看,就像罪犯忍不住去看犯罪现场一样,小战士的战友在营地门口整齐地坐成一排,他们也是来看他的。
小战士伤口渗液挺多,在发热,但手指头的血运还可以,虽然条件不好,手术修补得还不错。
第三天一早,我又去看,小战士伤口的渗液更多了,人神智淡漠起来,高热不退,一朵花首长喊上级医生来看,上级医生挤压了一下伤口,噗噗出来几个气泡,发出一阵恶臭。
“气性坏疽,重新清创,彻底消毒,隔离病人。”
气性坏疽是外伤里最为严重、发展最快的并发症之一,由产气的梭状芽孢杆菌感染导致,如不及时诊治,可丧失肢体或危及生命,死亡率可达20%~50%。我在课本上学过,但没见过真实病例。
二次手术,大清创,大剂量抗生素,就算这样,也难说能不能保住小战士胳膊,乃至生命。
虽然有很多伤员要运送,小战士也不能跟别的病人混在一起运,但还是优先把他运走了。
我和一朵花首长,还有小战士的战友们站成一排,目送转运车远去。
我心情非常差,走到河边,看到一朵花首长坐在河滩上。
她在抽泣“如果不是我坚持要保肢,可能清创更彻底,就不会感染了。”
我捧着脑袋“我每天的工作是尸体采样,我全身没有仔细清洁消毒,就近距离接触了伤员,病菌可能是我带过来的。”
一朵花首长靠在我肩上“草野,条件实在太差了,你看上级医生主刀是光着膀子上的,除了手是洗干净的,身上只能用酒精擦一擦。这么差的条件,应该用最简单确切的治疗方案。这种情况的伤口,如果在我们医院,或者哪怕县城医院,胳膊接上存活的几率都很大,但是……。”
心有余而力不足,有一种无奈叫眼睁睁看着。
残阳如血,浸泡着腐尸的河水拍打着河岸,翻起金色的浪花,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山城,“晚霞行千里,好在天气还好,如果下雨就更糟了,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别喊我一朵花首长了,我叫白术,是手外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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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震还是不断,哗啦啦就是一阵震动,我们已经习惯了,就近扶一下,该干嘛干嘛。
很多尸体高度腐烂了,长出了蝇蛆,面对着这些我并没有习惯,生理的极度不适会对情绪产生很大的影响,没有蔬菜,我的嘴里长满了溃疡。
我觉得自己极度渺小,面对自然界的不可抗力,面对微生物无孔不入的攻击,面对转瞬而来的生死,面对反复无常的命运,以前那些小忧伤,那些烦心事,都算什么呢,人脆弱的肉体,就像是蚍蜉之于大树,蝼蚁之于洪流。
法医组结束了部分工作,需要换地区了,走之前一夜,我去部队医疗营地找白术,想跟她道个别,小战士事件之后,我心存介怀,很少去医疗点,没见白术,只看到她屠夫一样五大三粗的上级医生,“她已经去别的医疗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