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里有时候会出现雪梅的家乡，雪梅读过的小学整体轰然倒塌，学校的围墙像波浪一样摇晃，碎成瓦砾，那条满是鸭子的灌溉渠已经干涸了，地震之后，河里的水忽然都消失了，解放军进入镇里展开搜救，从废墟中把人一个个刨出来，码在学校的操场上，但凡发现一个有一丝生机的，都兴奋异常，当地的医院也倒塌了，路断了，交通极度阻塞，这些垂危的人并没有地方可以去医治。

我的岗位在附院急诊，救援已经开始，日夜都有伤员不断地从灾区送过来，120昼夜不停地运转，人手不够，急诊门口放着一溜陪客椅，接伤员的间隙，大家就在上面靠一下打个小盹儿，120警报一响，一排人就从椅子上惊跳起来，有些人太累了，倒下去震耳欲聋的警报声都吵不醒。

人心空前团结，灾区来的病人身上可能有多种病菌，他们自己的衣服不能带进医院，广播里一发消息号召捐衣服，第二天医院门口的捐衣点，衣服就堆成了山，广大市民把衣服洗好折好，成批地送过来，海王星广场上挤满了排队献血的人。

全国各地的救援从四面八方赶过来，一批批医生护士和物资往海王星附院汇拢，又分散到灾区一线去，食物、水和药品成车地往灾区送，伤员一批批送出来，一开始出来的都是轻的，后面的越来越重，各种复合伤、多脏器衰竭的病人源源不断，在海王星附院进行初步治疗后，送往全国各个医院。

我看到了水星市的救护车，开了几千公里，带着水星大学附院的医生护士来救援。我跟司机用水星话打招呼，司机特别高兴，“还在读书啊，我女儿跟你差不多大，我要拉一车伤员回去，跟我车一起回去吧。”

我摇摇头，水星的医生尚且要赶过来，我怎么能回去呢，救护同胞，匹夫有责。水星人说话糯软，做事儿可不含糊。

能被运送出来的，都是幸运的人，更多的，在等待救援，或者等待运送的过程中，就死了。

通讯很难打通，路很难打通，直升机数量太有限了，对于巨大的伤亡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有些事情，是等不到的。

更文

雪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天天握着电话，随时充满电，等待着幸运或者不幸的消息。她想回家，但是极度的混乱中，是没有途径的，现在往里走一个人，都是给脆弱的供给线增加负担。

附院派出了多支医疗救援队，我看到往雪梅家乡方向的名单里有决明。

“决明，帮忙找找。你自己注意安全。”

“恩，放心。”决明登上了运输直升机。

在巨大的阵风中，直升机带着医疗队飞走了，我的岗位也进行了调整，跟着志远在海王军用机场接应直升机，分流病人，我在海王星生活了那么久，都不知道在市中心那么好的地段，居然有这么大一块飞机场。

机场等候着各式各样的队伍，有搞通讯的，搞救援的，搞防疫的，搞工程设备的，大家都盼着能早日跟着直升机进灾区。

各地的救灾医疗队也在等飞机，有天天泡康师傅等飞机的麻花星医疗队；有装备精良记者全程直播，但每天插不进飞机班次着急上火的金星医疗队；有等着飞机就地掏出一瓶辣酱抹压缩饼干的芒果星医疗队；有财大气粗、等不着飞机自带飞机的什么都吃星医疗队，有飞机来了第一个上的火星医疗队；还有等不着飞机就唠嗑，唠得其他医疗队泡面辣酱都忘记吃，全围着嘿嘿笑的冥王星医疗队。

我在机场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喊住一看，果然是连翘。

“你来干什么？”

“我导师是熊猫专家，也要进灾区，我帮他搬仪器。”

“什么仪器，烧烤架？你不是说抓熊猫主要靠烤羊腿吗？人都没救出来，你看这么多医疗队排着，轮到熊猫专家上飞机要什么时候啊？”

“你这人一点大局观都没有，”连翘说着，又来了一架飞机，我赶忙上去接伤员，一通安顿好一抬头，连翘的导师登上了飞机，和通讯工程师一块儿飞走了。

下面的医疗队们一阵唉声叹气，继续吃泡面抹辣酱。

更文

雪梅家乡的医院倒塌了一大半，剩下的也是危房了，军队正在赶过来，就地搭建野战医院，谁都能等得，产妇不能等，镇里有个五百年的老庙，是市级文物保护单位，这座老庙久经风雨，竟然非常结实，庙里的和尚非常通情达理，把最大的罗汉堂清空，搭建成了产房。

在十八罗汉圆睁的怒目下，在和尚喃喃的颂经声中，汗水把决明的刘海全黏在了她的脑门儿上，百年老刹里传出了阵阵嘹亮的婴儿啼哭。

那一年，有很多叫“震生”的小孩儿诞生了，也有很多名字永远下线了。

生死是个轮回，废墟上总会开出新的花来。

频道是有限的资源，决明每天给医院汇报的时候，留三秒钟给我和雪梅。

“没找到。”

“没找到。”

“没找到。”

雪梅的心越纠越紧，黄金的72小时过去了，两个72小时过去了，三个72小时过去了。

她全身瘫软，但手却紧紧地握着电话，有时候突然扑在我怀里开始抽泣。

我除了抚着她的背，给她递纸巾，什么也做不了。

我们还是住在银杏树下，有时候大地还是会突然一阵上下颠簸，然后左右晃动，余震仍然不断，这是个八级地震，余震有时候也有七级。

救援之后是防疫，防疫之后是鉴定。

法医鉴定，识骨寻亲。

海王星大学的法医专业准备组织一支队伍，前往灾区，我看到了名单，里面有雪梅。

我找到了领队，法医学院的书记。

“老师，我是法医专业毕业的，专业成绩年级前三，我参加过下乡血样采集，有物证采集经验，我参加过四个课题的工作，熟悉分子生物和病理的实验技术，我参加过急救培训，有执业医师资格，是有六年党龄的党员，我的家庭对我参加抗震救灾也很支持。雪梅，她父母还没有找到，现在去灾区，可能对她刺激太大了，让我去吧。”

“草野，我知道你，就是运动会跑五项全能的，还抓过贼。你现在不是我们学院的，可以不参加，灾区条件很艰苦，雪梅的情况我们也会考虑，可以不安排她参加。”

“虽然我在临床医学院，但我始终是个法医人，做我们这个的少，但是需求很大，我希望能尽我的绵薄之力。”

“好的，等我们讨论一下，再给你答复。”

在我出发的前一天，连翘来找我，送了我一个野外生存包，仔细地讲解了用法。

我又一次把刚蓄长的卷发剪去，留了寸把长的头发，方便打理。

我写了一张纸条，贴在帐篷的棚顶上，留给雪梅。

清晨，我们穿上从总后借来的便装军服，带着器械，坐上车，前往灾区。

更文

下车我就吐了。

整座镇子的空气里弥漫着恶臭，我参加过不少法医病理解剖，没有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和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是截然不同的，来源于肠道的细菌会从内到外把尸体吞噬掉，就像一个蟹黄汤包，捅破了薄薄的皮，里面都化成了汤水。如果说破皮之前的臭气还能够隔着几重口罩忍受，那破皮之后，无孔不入的尸臭，感觉会把人的脑子都侵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