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把门关上，脚步声又响了，越来越近。

妈呀，这是真有东西啊。

“秦欢！快到窗户边去。”

我搬个凳子抵住门。

跳上窗台就开始踹窗框，这百年老窗子还真结实，玻璃哗哗的响就是不开。

门倒是有东西在推，一下没推开，又推，椅子腿儿发出吱吱的擦地声。

我那么奋力的踹窗户，秦欢却并没有过来，她朝门径直走过去了。

我一看，又赶紧跳下窗台，朝秦欢追过去。

还没追到，秦欢一把拉开门，门口果然站着一个……。人？

月光照在一张凹凸不平的脸上，还有一道刀疤，从额头到嘴角。

我一个趔趄就摔地上了。

这人穿着一件斑斑驳驳的蓝布工作服，拿着一支手电，雪亮的光照到秦欢脸上。

“你是哪个班的学生？”声音又低又哑。

难不成这跟金角大王银角大王一样，回答了就会被收到手电里去？

电筒光又照到了我身上，我眼睛都睁不开。

“我们是临床班的，来这里上自习。”秦欢的声音平静如水。

“晚上6点要锁门，你们没开灯，我都没看到。”

“师傅对不起，下次我们一定注意。”秦欢答道。看来是人了，我狂乱的心跳平静了一些，终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了。

秦欢搀扶着我，跟着半兽人再一次穿过尸块儿走廊，沉重的木门哗啦开了，外面是清新的夜风，以及远远传来的街道的车水马龙声，终于回到人间了。

后来我们知道了，半兽人是负责看解剖楼的尹师傅，后来跟我们关系挺好。

十年浩劫的时候，尹师傅是个红小兵，那段时间，教授都是“反动学术权威”，剃着阴阳头，白天被批斗，拖地扫厕所，晚上关在牛棚里写检查，士可杀不可辱，教授队伍不时就会少一个，有的找机会跳楼，如果看的紧没机会，就偷偷磨尖了牙刷，在棉裤里扎自己的股动脉，也有没死成的，就疯了，比如当年的解剖系主任，在自己苦心创建的教研室里，一会儿大叫，一会儿大笑，一会儿背诵十二对脑神经口诀，一会又哭起来了。

当年的尹师傅一开始很积极的参加各种活动，但后来越来越觉得心虚，害怕，茫然，终于有一天，发疯的主任点燃了这个百年老木头房子，尹师傅那天负责守夜，虽然这些都是只求死不求生的反动分子，但他还是冲进去把能拉出来的人都拉出来了，自己的脸被烧伤了，伤疤不是砍的，是掉落的木头砸的，嗓子也熏哑。

疯主任烧死在楼里了，和他的著作，他精心制作的标本一起化为了灰烬。

但楼很结实，并没有被烧毁，后来做了修缮，但是着火后墙都熏黑了，索性就把整栋楼都刷成黑色了，据说在月夜的解剖楼，有时候还能听到疯主任的笑声“学医的求死，你们能拦得住？哈哈哈哈"。

尹师傅后来就留在教研室，因为一直单身，就住在解剖楼里，看守着这座楼。

“你们这些学生，还是早点回去，看书不要太用功。”

我和秦欢走在仲夏的夜风里，有劫后余生的欢欣，步伐又轻快，又沉重。

“秦欢，你怎么不怕，还去开门？”

“要面对的总要面对，躲也没有用。”

“今天真是吓死了我了，你说为什么我开门的时候没看到人影呢？”

“可能尹师傅正好在看其他间吧，你是学法医的，这么胆小可怎么办？恩？”

“哎，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我最怕这些，先把四级过了再说吧。”

“还记得四级，果然对四级是真爱。”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半兽人的脸。

我们每个床都有一个床帘隔着，这样在床上看书的时候，灯光不至于妨碍其他人休息。

秦欢撩起床帘，看到我抱着被子站在她床下。

“我今天，能不能睡你这儿？”我小声问

据她说，当时我的眼神跟她家的狗挨打后非常像，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她噗嗤一声笑了“上来吧，被子别拿了，太热，盖一条就行了”

我手脚并用就窜上床了，卷缩在秦欢怀里，秦欢摸着我脑袋上的卷卷毛，叹了一口气。

我抬头看着她“是不是手感特别像你家狗？”

“我家狗毛要是这么长早就带去修了。”

她突然狡黠一笑，开始挠我的脖子。

我的脖子上也长满了笑穴，马上像触了电一样开始一边躲一边“嘿嘿嘿嘿”

“你看，这点你就不如我家可乐了，我家可乐最爱我挠它脖子了，一挠就哼哼。”

“你知道我家猫最喜欢什么吗？”

“不是猫粮吗？”

“我家高贵的猫可没这么低级趣味，它喜欢我挠它肚子，就像这样。”

我伸手开始挠秦欢的肚子。

秦欢腰很细，腹部没有一点儿赘肉，后来他们学院表演节目，印度肚皮舞，她去参加了，我在场下看，看的眼睛直冒火，从星星之火（迷妹星星眼），到熊熊烈火，恨不得把旁边看得流口水的都烧死。

我的指尖划过她的腹，她的腰，她的背，忽然停了。

因为我发现她并没有笑，而是脸红了。

眼睛里满满的柔情，那一池湖水，荡漾着生机，仿佛要溢出来。

我忽然不敢再看下去了，把头一缩，老老实实的蜷在她怀里。

她拉着我的手，放在她的腰上

“抱着我”

我僵硬的抱着她，一会儿，传来了她有节律的轻轻呼吸声，和四肢一阵阵轻轻的抽动。

她进入了快动眼睡眠期，但是这个晚上，我久久没有睡着。

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和她一起那么愉快，安全，平静。

每天睁开眼睛想看到她，闭上眼睛全是她。

上课的时候，忍不住转过去看她，下课的时候，想目不转睛的盯着看她；

她不在的时候，看到什么都想和她分享，她在的时候，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走路的时候，想牵着的是她，骑车的时候，想带着是她，吃饭的时候，面食里的香味是她，洗脸的时候，水里的影子是她，看书的时候，字里行间是她。

抬头看天，云朵仿佛是她的笑，低头看地，一花一木都是她。

我，是不是喜欢她？

上课的时候，我转过头去看她，她总是在看黑板。

下课的时候，我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她盯着路，嘱咐我小心水坑。

走路的时候，我的手插在裤兜里，她的手拉着书包带。

吃饭的时候，我吃一个馒头，她吃半个，还有半个要喂恶心的面包虫。

洗脸的时候，摘掉眼镜我就是个半瞎，洗完了她把面霜点在我额头上。

看书的时候，单词在提醒我，别走神，四级还想不想过了。

抬头看天，天上的云在笑我，

她，怎么会喜欢你？

心中一动，如水波般漾开。

我翻开四级词汇表，抖一抖，五颜六色的糖纸像蝴蝶一样飘出来，在午后的阳光下一闪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