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淫雨霏霏的上午，在成都温暖的街道上，我们的车队默默前行。三辆警车、一辆囚车，不仅让路人侧目，更是在殡仪馆引发了小小的轰动。

一路上，刘建勇都在遥望窗外，那个他再也回不去的世界。我坐在他的对面，视线停留在他的脸上。从他平静的面孔上我无法判断他的心情，就如同也没有人能判断出我那一刻的心情一样。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能真正地洞悉别人的内心呢？

我们都没有打伞，飘逸的雨丝打在脸上，潮乎乎的。刘建勇被搀扶着走下囚车，他抬起头，仰望阴霭的天空，然后缓慢地跟随我们的脚步，铁制的脚镣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江宏狰狞的面孔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出乎我的意料，刘建勇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就回转了身，我不由得回忆起秦莺最后两次看到鹏的情形。

在众人好奇目光的注视下，我们回到了门廊，准备乘车返回。刘建勇停下脚步，抬起手，对我说，“我想抽支烟。”

我看看老洪，然后取出烟，为他点燃，也给自己点了一支。淡蓝色的烟雾在潮湿的空气中升腾，久久不能飘散。

“费这么大劲儿，就看这一眼？”我注视着飘落的雨丝。

“够了。”淡淡的声音从我的身旁传来。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默默地把烟抽完。

我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向前走了两步，细雨敲打在我的身上，就如同敲击着我的心。

“走吧。”我头也没回，向前走去，沉闷的脚镣声迟疑着，在我的身后响起。

在车上，我们仍旧是来时的位置。刘建勇轻轻叹了口气，对我说了声谢谢，就合上了双眼。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头看向窗外，街道不断地向后退却，一片葱郁的绿。

“这就那么重要？”我打破沉默。

刘建勇睁开眼，看着我，“是我害了他。”

“是他吗？”

“你说呢？”他反问。

“你想确认他的死亡？”

“已经确认了。”他的眼睛闪着光。

车厢里充斥着沉闷和压抑。

“他还要在那儿呆多久？”

“已经联系到他的家人了，等着结案呢。”老洪插话。

“嗯，那就快了。”刘建勇看着我的眼睛，挤出一丝笑容。

从那天起，他的眼神，还有他的笑容，久久地融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我取出了烟，车厢里的氛围让我压抑。

“你和他关系很好？”给刘建勇点烟时我问他。

“他是我最好的兄弟，”刘建勇笨拙地用戴着手铐的手移开香烟，一团烟雾顺着他的鼻孔，还有微张的口，涌了出来，弥漫在我们身边。“在部队里。”他补充道。

我们四目相对，薄薄的一层雾霭把我们分隔。我忽然记起一个长久的疑问，问刘建勇，“江洪离开部队时，到底发生什么了？”

“那个家伙，”刘建勇眯着眼，爽朗地笑了，笑容里饱含亲切和幸福，“他把一个小子打残了，就剩下一口气，”然后他冲我眨眨眼，“给我们全队解了气。”

我无法想象这轻描淡写背后的惊心动魄，更不愿他犀利的目光扰乱我的心绪。我连吸了两口烟，把头转向窗外。

雨，骤然加大了，敲打在车窗上，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噼啪声，窗外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

不知什么原因，看守所为我们安排了另一间审讯室，与早晨我们使用过的隔了两间。

看守所的审讯室格局都相同，沿着走廊一字排开，使用哪一间都是由所方临时指定的，而对于提审方而言，无论哪一间，它的功用也都是一样的。

但更换审讯室，还是让我心里有了某种不安的感觉，可是一俟我的目光落在刘建勇的身上，那丝不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必须利用最有利的时机，让审讯有所突破。我不在乎刘建勇所谓的承诺，但殡仪馆之行，多少会让刘建勇有一些情绪上的波动。尽管看起来他平静如常，或许这正是他内心最软弱的时候，这样的时机稍纵即逝。

但也许这不经意的改变，正是那诡异事件的开端，几天之后我和老洪提及此事，他沉默不语。

审讯没有丝毫延迟。

“刘建勇，答应你的事，我们都做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依旧站在他的身边，俯视的角度易于建立心理优势。

“谢谢，”他绷紧脸，重复着又说了一遍，“谢谢警官。”

“不用你谢，”我打断他，“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对吧？”

刘建勇斜视着我，想了想，说，“其实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是很难分出对错的，对吧？”

我迎着他的目光。

“就像在车上，你问我江洪的事儿。”他没有躲避我的目光，“你说他做得对吧，他给队里带来那么大的麻烦；你要是说他做错了吧，队里的每个人都感激他。”他叹了口气，“要不是他脾气太犟，他也不至于那么黯然离队。如果是那样，或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绝对是他的真情流露，我不想打断他，站在他身边静静地听。

“你知道吗，警官，他从来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过去是，现在还是。”他眼圈发红，有些哽咽，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哎，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我背对着他看看老洪，老洪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一切。我转过身，递给刘建勇一支烟，为他点燃。

刘建勇木然地吸了一口，有点发呆，好一会儿淡蓝色的烟雾才从他的口中喷出。

“我不算什么好人，但也不是坏人，你们不用深挖了，我没有什么余罪，我只做过这两件事儿。”

“哪两件？”

“你们不是明知故问吗？”他疲惫地笑笑，又吐出一口烟。

“刘建勇，现在是让你回答问题。”他的口供太重要了，我紧追不放。

他抬起头，紧紧盯着我，“你们找到那些烟头儿了？”

我沉吟一下，决定据实相告。“没错。”

“我想来想去，也就那儿是个疏忽，哎，我还是太大意了。”

“刘建勇，正面回答问题。”我打断他。

刘建勇白了我一眼，忽然又笑了，说，“警官，我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