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手做了个“ok”的动作，刘旭笑了笑，关上车门。我发动引擎，汽车冲入黑夜中。

副驾上的相机不时地勾引着我，终于，转过一个弯，我伸手取了过来。我一手把着方向盘，另一手操作着相机。只有五张照片，但两人的表情，从迷惑、惊恐到绝望，一览无余。我叹了口气，把相机放回到座位上。黑暗中，惊恐与绝望弥漫开来，紧紧地攥住我的心。

我回到队里时，王江和孙海涛已经分别被关押在两个审讯室里。按照既定计划，我们先把王江晾在一边，突击提审孙海涛。

出乎我们的意料，无论我们说出天花来，包括刚子情急之下给他心窝的两记重拳，赤裸着上身的孙海涛就是一言不发。我一直站在门口，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否像个坚贞不屈的地下党，但我的心情与刚子他们一样焦急。刚子他们几次出来和我商量，但一时我们都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越来越焦虑。我不想对王江动粗，所以必须在孙海涛这儿找到突破口，而且我们至少看起来得合法，不能弄得不可收拾。看着脚下的一堆烟头，我皱皱眉，将手中的烟蒂扔到脚下，狠狠地碾碎，决定亲自出马。

我刚想推门进去，屋里传来一阵音乐声，紧接着的还有刚子的声音，“我以为是谁来的电话呢，你老婆的。”

音乐声响了一阵，停了，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要不要给你老婆回拨过去？这么晚了还不回家，惦记你了吧？”

我在门外听着刚子得意的话音，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是如此龌龊。我把手缩了回来，靠在墙上，又点着一根烟，心里五味杂陈。

“你说了就可以回家了，何苦在这儿受苦呢？害得我们也跟着遭罪。”刚子不愧是个经验丰富的侦查员，及时地改变了策略。但我知道他的话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只是我们早就习惯了，好像没谁感到过内疚。

孙海涛仍旧沉默。

“你丫说话啊，你们俩到底谁是卖的？”

我们只能从同性卖淫着手，这是早就商量好的。好在我们在两个人身上搜出了接近五千元现金，认定它们是嫖资，谁也说不出什么。

“这些钱是谁的？你们谈好的价格是多少？”

没有回答。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你不说，他就不会说？我们这是给你机会。”紧接着传来沉闷的声响、椅子倒地的声音，还有孙海涛压抑的喘息声。我知道他的中脘穴又挨了一拳，那一拳足以让人休克而又验不出外伤。

“滚起来。”显然屋里的某个人又加上了一脚，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向外吐出一串烟圈。

“你别装聋作哑，以为那样就躲得过去？告诉你，我们有证据，不然我们怎么不去抓别人呢？我们不会冤枉好人的。”

“就是，”黄勇在一旁帮腔，“本来没多大事，罚点款就完了，你非得这么折腾。”

孙海涛只是喘着粗气，仍旧不说话。电话铃声再一次响起，美妙的音乐声在这寂静的深夜就宛如魔鬼的嚎叫，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到孙海涛惊恐的神情。

“你接？还是我接？”刚子的声音再次传来。

音乐声无情地继续着，我仿佛能听到孙海涛的心跳声。

“好吧，看来还是我接吧。”

“别，别接。”孙海涛终于开口了，这是他到队里的第一句话。

“那么你说不说？”

“我——我说。”

音乐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早这样不就结了吗？你何苦啊？”说完刚子打开房门，看见我就站在门外，用手向我做了个“胜利”的手势。

我点点头，吸了口烟，靠在墙壁上，虚脱一般。

我想了想，决定回办公室。接下来的过程，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能想象得到，我不想亲耳听到那些。其实对于孙海涛，我们原本就没想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管怎么说，我们只能就事论事，绝不会主动把他们引导到鹏的案子上去，也就是说，不能打草惊蛇，加入他们或者之中的一个的确与案子相关。孙海涛只是个无辜的牺牲品，是我们下一步对付王江的工具，我们对他要做的，就是在我们面前，彻底地摧毁他的尊严。

这一点并不难做到，每个人都有弱点，就如蛇的七寸，只要你找准，再配合专政的威力，很少有人能不乖乖就范。只要我们能把眼睛闭上，那从来不是问题，事实上，习惯成自然，即便我们现在睁着眼睛，那也不会是什么问题。

但那一晚，我的心里却怪怪的，有些不安。路过关押王江的房间时，我从门缝向里面看了看，王江低垂着头，面向墙壁坐着，双手被铐在暖气管上，一副失魂落魄的可怜样。我们把他晾了两个小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意志再坚强的人，如果没有对手而又不明现状，独处的焦灼与恐惧，足以击溃他的心理防线。

回到办公室，我斜靠在椅子上，双腿伸直，两手背在后面托着头，闭上眼睛。我强迫自己休息一下，后半夜该我出任主角了，我得养精蓄锐。

不知不觉，我睡着了。迷蒙中，我好像做了个梦，又看到了那个寒冷的清晨，蜷缩着躺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的鹏的无助的眼睛。

开门声让我惊醒，我揉揉眼睛，刚子兴冲冲地站在我面前。

“头儿，撂了。”

“撂了？撂什么了？”我们让孙海涛承认的，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他们两个的关系啊。他交待得很详细。”

“这个不重要，他承认性交易了吗？”

“刚开始死活不肯承认，一口咬定他们是情人关系。”

“后来承认了？”

“嗯，我们说有谁能证明他们的情人关系，结果他哑口无言。”

我点点头，刚子总是有自己的办法，这的确是他们的软肋。他们无法提供证明人，即便有，他们也不会提供，这样会牵扯到更多的人。所以，只要他们承认有性行为，就离认定性交易不远了。

“后来那小子挺不住了，问我们，究竟是卖的严重，还是嫖的严重，我一看有门，就告诉他嫖的严重，不过也只是罚几千块钱。”

“结果呢？”

“我没想到他居然说自己是嫖客。”

“整个过程都理顺了吗？”

“都齐了——交易的确定、时间、地点、价格。”

“多少钱？”

“三千。”

“呵，那小子还挺值钱。”我摇摇头，刚子看着我，笑了。

“我继续了。”刚子转身向外走。

“行，你们先来，”我嘱咐他，“不过看起来王江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

“我知道。”

“等一下，”我皱皱眉，“他们俩，到底谁干谁？”

刚子一愣，然后哈哈大笑，“倒真是孙干王，我一会儿把讯问笔录给你拿来，那上面详细着呢，真他妈地黄。”

“不用了，你先忙吧，我只是好奇。”我笑笑。

“谁不好奇呢？”刚子甩下一句话，走了。

调查类似的案件，一般我们都会专注于细节，细节包括所有的动作和感受，这倒不是因为我们有多么龌龊的猎奇心理。细节组成了证据链，更重要的是，它们也是调查本身的需要。无论多么寡义廉耻的人，如果当着众人的面，被要求一再重复那些最隐私的行为，他们的心理也会崩溃，这一招屡试屡爽。

我到卫生间洗了洗脸，凉水冲到皮肤上，让我清醒了许多。我点着烟，慢慢踱到审讯室门口，里面，对王江的审讯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