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班的川航飞机没有几个乘客,十几个人零零散散,我和刚子隔着过道,分别占据了两个临窗的位置。我看看他,他像是比我更晕,垂着头睡着了。
明亮的灯光让空旷的机舱更显出一丝落寞,我按了铃,向一个面容姣好的空姐要了瓶水。冰冷的矿泉水顺着喉咙一汩一汩地涌入我的胃,空姐穿着制服的背影晃动着,在我的眼前消失。
恍惚中,我觉得那个背影有些熟悉。其实我没坐过几次飞机,更不可能认识某个空姐。我对空姐的感知,来源于一本书和一部电影。《非诚勿扰》让我见识了舒淇恬静中的忧伤,而更让我震撼的则是《空中小姐》中阿眉绝望般的执着。
那应该算王朔的成名作吧,我记得我买到当期的《当代》时,我刚上初中。《空中小姐》这个略显香艳的名字,或许是让我选择最先阅读它的原因。我翻到它开始的那一页,就如同解开了某个光鲜靓丽的空中小姐笔挺制服上的坚硬的金属钮扣。编者的话好像介绍它是“一个纯情的飞机女乘务员和一个海军复员战士的恋爱故事,清新可爱、真切感人”,而我读着读着越来越不觉得它“清新可爱”,而是揪心和迷茫。于我,它是情感的启蒙,正如同《少年维特之烦恼》。
上大学时,王朔出了全集,我省下零用钱买了一套,每天晚上躲在床上点着蜡烛看。当时我对王朔顶礼膜拜,不仅是1988年他同时有四部作品被拍成电影,更在于他作品中那些让人“笑着哭”的情节,使我体验到人性的复杂与无奈,渐渐成长。
很多次我都问自己,究竟“我”是否爱着阿眉,最后的答案都是肯定的。表面上“我”占有又抛弃了阿眉,取走了她纯洁的爱情,把她的美梦击得粉碎,但“我”的内心深处,一定深爱着阿眉。也许他对情感的不自信决定了这样的结局,他对她情感的成分产生了怀疑。而悲剧就在于大多数时候人们都愿意追逐虚无缥缈的梦,而不太愿意相信现实——就像阿眉,还有“我”。
如果抛开性别和家庭关系的因素,假如只是纯粹的爱,小和叔叔会有什么结果?我和安呢?我们都失去了什么?我们怕失去什么?
正如我在网吧中想到的那样,我们在忙碌中度过了大半个白天。最后的鉴定结果再一次证明,成都和北京的案件至少有一个相同的凶手。但是一直到最后,我们也没发现两起案子除此之外的其它关联。不过有一点我和老洪倒是达成了一致,即凶手有可能并不是主谋,或者只是帮凶,或者干脆就是受雇的杀手。我和老洪约定,分别扩大调查受害人的社会关系,同时成都方面还应该对杀手的情况做些了解——种种迹象表明,杀手极有可能也是四川人。
老洪送我们回宾馆收拾行李,并在楼下等着我们一起吃晚饭。鬼使神差,临上楼时,我把小的名字和大致的求学情况告诉了老洪,让他调查一下他的家庭背景,我特意强调了他的叔叔。
晚饭时我们四个人喝了三瓶五粮液,而且喝得很快。去机场的路上,老洪兴奋得滔滔不绝。当我们在黑暗中遥望到机场璀璨的灯火时,老洪接了个电话,然后他就像变了个人,沉默不语。
我以为他遇到了什么事情,而那是我无法帮忙的,所以我并没太放在心上。下了车,我和刚子准备进入候机厅,老洪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个张小和你什么关系?”他轻声地问。
“没什么关系啊,碰巧有个案子调查时碰到了他。”
“和咱们的案子有关吗?”
“没关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回答,心头闪过一丝不安。
老洪狐疑地看着我,紧接着打个酒嗝,眨眨眼,“好吧,张小确实是成都人,高考时考入北大,后来又去美国留学了。”
我点点头。
“他的家庭关系很简单,是独生子女。除了父母外,他还有个叔叔。”
看来小讲的倒都是实话。我拍拍老洪,说,“谢谢你了。”
老洪看着我,半晌才说,“他叔叔的名字叫张朝阳。”
“张朝阳,哦。”我再次点点头,转身向玻璃门里走,忽然那三个字在我的脑中炸响,我停住脚步。
“张朝阳?是那个受害人?”我周身寒冷。
“没错,就是他。”老洪缓缓点头,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你没瞒我什么吧?”
“没有。”我慌乱地回答。
我回想着老洪狐疑的目光,发现飞机已经开始向下降落。我顺着舷窗向外望,深夜的北京灯火辉煌。我忽然意识到,飞机的下方,应该就是通州,那个鹏、小、安和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睁大了眼睛,但是眼前的灯光一片模糊。
回到家里,我没顾上洗澡,迫不及待地启动电脑。没错,那种心情的确可以用迫不及待来形容,我就像变了个人。一直到看到小在线,我才常常地吁了口气,在椅子上坐稳,点着一根烟。
很快,我们就开始了视频,就像长期的一个默契。
“这几天你都没上线啊?”小的神情如往常一样平静。
“我出差了,”我抽了口烟,定定神,“你昨天也不在线啊?”
“是,我周末去纽约了,晚上才回来。”他笑笑,“昨晚找我了?”
“也不是,”我暗自叹气,“我昨天在成都,想起你了。”
“你去成都了?”他的眼睛像是闪过一丝光亮,但是那光亮稍纵即逝。
“嗯。”
“现在的成都应该不错吧?我很久没有回去了。”
“不错。”
“去办案?”
“是。”
“鹏的案子?”
“不是。”
“哦,”他的神情轻松了一些,“还没进展?”
“没有。”我摇摇头,看着屏幕上平静的脸,我恍惚觉得峨眉之行就像个遥远的梦,而我又回到了现实中。“我去峨眉了。”
“嗯。”
“我想我找到了那个水潭。”我注视着万里之外的他的眼睛。
“怎么可能?”他一脸错愕。
“碰巧了吧。”我吐出一串烟雾,“应该没错,那个军营,军营门口的小径,还有那瀑布和水潭。”
小轻轻摇头,什么也没说。
“那儿真的很美,我也是傍晚时分到的那儿,”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残酷,“夕阳照射到石壁上,又反射到水潭里,我见到了那金色的光。”
“哎,”半晌,小重重地叹口气,“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
“就算青山依旧,就算光芒依旧,”小垂下眼帘,“可惜人不在了,都不在了。”
“嗯?”
“叔叔两年前过世了,”小抬起头,“他被谋杀了,到现在也没有破案。所以再也没法回到从前了。”
鉴于新发现的情况,经请示领导,我们决定和成都的案件并案侦查。我始终没有透露小与两起案件中受害人的关系。我宁愿相信那只是一个巧合,尽管目前小的嫌疑很大。唯一能让我感到安慰的是,我看不出任何小谋杀叔叔的动机,除非小向我隐瞒了他和叔叔后续的交往,或者我被表面平静的小所蒙蔽。
按照小的说法,自从他考上大学到北京,就再没回过成都,一直到叔叔出事,而那时他即将出国。他不想再让叔叔为他困扰,即使是每年的春节,他都找各种借口留在北京,反倒是父母每年都要来看他。或许那样,大家都能够解脱吧。
小原本是想见叔叔最后一面的,他把那安排到出国前。虽说那时有了鹏,但小始终无法忘却最初的感动,那是他生命中华丽的一章。
可是最后,等候他的,是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