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声说:“妈,你会好的。你千万不要睡过去…..”
阿声泣不成声。
大嫂也哭。
大哥也哭。
父亲没在场,按习惯,夫妻两个若一方死去,另一方不能去祠堂。
母亲的手指微微一动。
阿声看得清楚。
母亲就伸出两个手指,那代表二。
小时候母亲教阿声算数字,母亲嘴巴说不出来,就伸两个手指。母亲告诉阿声,他就是二,老二,大哥是一,是老大。
阿声知道母亲想跟他说话。
母亲的眼睛是直的,眨一下都十分地费劲。
阿声说:“妈,你想说什么?”
母亲的手指又一动,指指上面。
母亲对阿声说过,人是和天斗不过的。难道母亲想说的就是这个?
母亲睡过去两次。
再醒过来精神似乎又好起来了。
眼睛眨巴眨巴的,嘴巴也能动了。
阿声兴奋,以为母亲快好起来,拉住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紧紧地纂住他的手。
母亲嘴巴在动,口型一个接一个,这就是从小到大阿声所领会母亲的“语言”。
母亲说:“不要哭,我可能是要死了。我死,但你们都要活,要活得好一点,那我也开心了……”
说着,母亲又睡了过去。
一直到傍晚,母亲又醒了一回。
这一回,母亲笑了,几乎是没伤没病的人似的,就是不能起来。
母亲说:“阿声,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和你哥不一样,你以后是注定要受苦的。以后,妈不在了,什么事情都得你自己去做,要知道保护好自己,千万不要让你爸生气。以后,要是挣了钱,要好好的,好好的把家建起来。我知道,那个北方人对你很好,我没有告诉你爸爸,但是,你不能一辈子这样,你是男的,你要有自己的孩子,要有自己的家。我是看不到了,要是你……想离开家,那你就离开。我不拦你了。你一定要记住,走到哪里都好,你要记住这里还是你的家,你还有大哥,还有……”
母亲的眼睛没有闭上,嘴巴却不动了。
阿声就握住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由暖变凉再变冷,然后阿声的全身也冰冷起来。
母亲的眼睛是大哥合上的。
大哥和大嫂在旁边跪,哭得死去活来。
阿声也跪着,但一滴眼泪也挤不出。
107
一九八八年八月二号,阿声的日记是里记到:
我一辈子都原谅不了我自己,我承认我是个勾人命的妖孽。我不是一个好儿子。妈走了,走得很干脆。就一刀就走了。爸说当年妈生我的时候流那么多血都没死,怎么这一次就走了?人是多么脆弱啊!我还不得不承认,妈那一刀是为我挨的,尽管我愧疚,我悔恨,但是已经不能挽回。我能做的就守在妈的坟前哭一阵。哭有用吗?哭是没有用的!我想不哭,心里伤心啊!我想哭,却哭不出来。大嫂说是我害死妈的,妈死了我最高兴,高兴得一滴眼泪都没有。其实,我在心里哭得比他们都厉害,谁跑进我心里看过?
我相信妈在天之灵看到的,我也相信妈会原谅我要做的一切。
108
母亲下葬的当天下雨。
天都是阴沉沉的,闪电雷鸣,暴雨一阵比一阵大。
有人说,下葬时下大雨,亡人不得安息。
阿声知道,母亲是不可能安息的,因为眼睛就没有闭上;大哥给母亲合上眼,母亲可能是合给大哥看,入棺之前,阿声偷偷看了母亲最后一眼,发现母亲的眼睛还是睁开的。
土盖平,堆垛子,孝子亲人围坟三圈寄孝,三圈后亲人绕道回家。
这是习俗。
阿声在绕完三圈并没有跟大哥他们一起走,他把坟整整绕了十八圈,阿声心里说,妈,我绕每一圈都向你悔过,我绕十八圈也是报答你十八年的养育恩情。
绕完十八圈,阿声没有绕道回家,而是顺来时的路返回,阿声心里说,妈,你别迷路了,他们想甩掉你,但我想领你再回家。
回到家,亲戚朋友都再悲痛中,大哥跟父亲说阿声在坟地的事情,父亲阴着脸没说什么。
次日。
所有丧事完毕。
收拾丧席的时候,父亲把阿声给踹了,阿声躲,跑。
父亲就在后面追。
外面还下雨,暴雨。
雨就倾洒在阿声的头上。
父亲一脚下,阿声倒了。
父亲再一脚,阿声闪开。
父亲有再一脚,阿声又倒……
父亲骂:“你畜生,你滚!你滚!滚!”
阿声边爬边闪,父亲就是不放过他。
大哥追了出来拉住父亲,一家三口互相望住。
阿声的眼睛没有了恨意,他觉得父亲此刻很可怜。
父亲是个快老死的老头罢了。
雨还在下,比之前都要大。
父亲强力挣脱大哥的手,上去接着踩阿声,没有方向地踩,踢……
大哥喊着:“爸,你别打了!爸,求你别打了,再打阿声就死了……”
父亲劲更大,口中骂:“畜生!打这不争气的畜生!打你这反骨头的畜生……”
大哥跪下,扯住父亲的腿,父亲一腿就把大哥踹开。
阿声从地上起来,转身就跑。
阿声跑,父亲在后面追。
阿声不停地跑,不住地回头,父亲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父亲的声音也越来越飘渺。
父亲还是骂:“滚,滚吧!都滚!滚了不要回来!畜生!”
雨,没有感情,你越伤心,它下得越大。
雨水一股一股流入阿声的眼睛,模糊了。
阿声再回头,父亲已经不追过来,他累了,站在雨中扬手大骂,同时他也在喘气。
阿声说:我滚了,我滚了……
雨模糊了一切,把他和父亲,和这个家隔得越来越远,最后,只见一片雨幕。
阿声说:结束了,开始了......
109
一九八八年八月四日阴
我走了,离开这里。
我不得不离开,我要永远地离开。现在世界上唯一能让我眷恋的就是东哥,今天我和他离开了。这个可爱的地方,我很美丽的故乡,我曾经的亲人,再见吧!
我想宣誓,发现我不会写宣誓稿子,我想在火车站大喊,我找不到一个能让我展现的舞台,我甚至想在火车上跳跃,可是我不能。我是伤心的,如果有可能,有可能的话,我愿意把我妈妈一起带走,这样,我把内心里还有这么一丝眷恋都带走,统统带走,不留任何丝迹在这里。所以,我又不能,我得跟我妈说,我对不住你了,我不是个好儿子!
东哥说,你还要去拜一下你妈妈吗?我说不去了,我妈妈一直在我的身边,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东哥说那你还要回家看看吗?我说不去了,我没有了家。
昨夜,东哥对我说,等到了老家那边,我们就安定下来,以后做些买卖,再以后那里就是我们的家。我说,那边会是我的家吗?我妈说不管你走到那里,都要记住这里还是你的家,这里还有你的大哥……
我的心里乱透了,乱得心,肝,肺都搅在一起,互相打架。我不能告诉东哥说那边不是我的家,可是,我说我没有了家,哪里才是我的家?
我想,我自己也回答不了,天也回答不了我,神仙也回答不了。
此时此刻我就是一只飞鸟,是一只没有方向的禽兽,爸爸口中的禽兽......
110
阿声在火车上一直睡不着。
阿东让阿声坐靠窗的位置,同一座位的还有一个老人,
坐在阿声对面那排座位是三个比阿声要小些的男孩和女孩。
一路上,阿声没说什么话,阿东给阿声买过两次饭,阿声一口都没吃。
对面那几个小孩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听口音是北方那边的。阿东倒是热情,一路上和他们打牌,说话。坐在阿声对面的女孩悄悄问阿东说:“你弟弟是不是病了?”
阿东一笑,说没有,于是,这一路,那个女孩子见阿声不吃东西就问阿东说阿声是不是病了,结果阿声都是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回答。
入夜,阿声困了,眼睛禁不住眯了下去。
阿东把阿声的头掰过来,让阿声靠在阿东的肩膀。
或许是见阿声睡着了,对面那个女孩悄悄对阿东说:“你弟弟和你长得不像。”
阿东说:“哪里不像?”
女孩说:“什么地方都不像?”
阿东说:“我拐卖人口的。”
女孩被逗得哈哈大笑,阿东作个嘘的动作。
女孩便说:“你对你弟弟真好。”
阿声没睡着,闭着眼睛听他们在说,心里是甜滋滋的。
又过了一个站,不知道怎么地火车停了。
车厢十分闷热,人多而杂,特别是抽烟的令阿声忍受不住。
阿东说:“你要是不想闻,拿毛巾捂住脸,这样就好一些。”
阿声说好,阿东拿毛巾湿了水搅干就铺在阿声脸上。
这下,对面那个女孩又说话了:“大哥,你弟弟那么好看遮住脸干嘛?”
阿东笑了说:“秘密!”
女孩又是哈哈大笑,说:“你们还有秘密?”
阿东说:“你没有秘密吗?”
女孩厥厥嘴巴,说:“没有。”
阿东不再说了。
女孩再叫阿东打牌阿东也不玩了。
末了,他们几个自己玩。
阿东低声跟阿声说:“你实在困就躺下,睡在我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