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小子却和这片土地格格不入,他的这种格格不入跟我不一样,我是隐忍的,他是激烈的;我是屈服的,他是对抗的;我还是和群众能打成一片的,他却是真的打成一片——动手了,抄家伙了!这也难怪,季律这名字可不是白叫的,他见了农民兄弟在会议室大理石地面上吐痰,就会白眼相向,甚至还会加一句:农民!他要是打水的时候撞见办公室偷情,肯定会旁若无人的把水打满,末了再送人家一句:恶心!当有人触及季律的利益,他就更加的暴跳如雷了,倒不是因为他小心眼儿,而是因为他根本就瞧不上这帮真正的下里巴人,因为,乡政府的人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农民,所以,也谈不上兄弟。一个你根本瞧不上的人,还要为他们牺牲利益,他肯定不会干的。而我不会这么做,动手肯定会吃亏,再者,他们吐痰也没吐我裤腿上,偷情也没在我家床上,我管他那么多呢。我虽然不支持季律的做法,但确实很理解他,从本质上,我和季律才是一路人。
我和季律第一次打交道是在三楼会议室,这小子跟我一样,看中了这片世外桃园,也夹一撂子书来改变命运来了。见我在,他有点犹豫,毕竟我是领导,而且是先选中这块地方占山为王了。我冲他报以微笑,他也挤出一丝笑容。都是知识分子沦落农村,所以,我不冷不热地邀请他开辟一块地方学习,会议室这么老大,只要你别打扰我,各人看各人地呗。他选择的地方是在会议室门口,跟我在对角线上,也看得出他的想法——离你能有多远就多远。
这样两个人看了一阵子书,就熟了,都是学校里呆过的,都是同龄人,他不满意自己的处境,想改变命运,我也一样。
周末的一天,我俩看书看累了,季律邀请我出去透口气,唯一的项目就是买水果和吃的。乡政府转个弯就是个露天的市场,季律在农用车做成的小摊前挑桔子,我去买方便面。就听见对面季律的身后,喇叭催命地叫着,我以为出什么事了,就急忙出来看。原来是季律挑桔子,挡住了狭窄的行车道,按说这路是不能过车的,好歹是个市场,你往里开不是找堵呢吗?但已然开进来了,退回去也是堵啊,所以,司机就不停地按喇叭,见没有效果,那司机把脖子伸出车窗就出口不逊:“你他妈的让开点。”
季律从农民兄弟那练就了钢筋铁骨的同时,也练就了铁齿铜牙,话语不多,语气平缓,但绝对够劲,只见他眼一翻,漫不经心地回头,轻轻说了一句:“你轧死我吧。”就把头回过来,继续挑桔子。
那司机气急了,说了你句:“我操你奶奶!”
季律平静地说:“去吧,我奶奶死很多年了。”
围观地群众一下哄笑起来,我怕事情恶化,马上过去,付了钱,拎着桔子,拉着季律到仓买小店买方便面。至此,我对这位仁兄有了更深的了解。上来那股劲,比我还气人。傍晚,煮了点面,季律说出去一下,回来的时候竟然抱回一大堆熟食,还提着两瓶啤酒。这小子真把我当成知己了,这跟我们的工作环境绝对有关,我估计啊,要不是在农村,他这种人是眼睛朝上傲得很的。当然,我也傲骨一根也不比他少,所以,如果不是在农村,我们是永远不会坐在一起聊天的,说来说去这都是缘分啊。
借着酒意,季律竟然破天荒地敞开心怀讲述了他曾经的凄美的爱情故事,也让我感觉到了这个铁汉的柔情。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呢,我可没勾他说,对爱情这个话题我避之唯恐不及呢。都是因为,在吃饭的同时,我们还在听广播,广播里正在播感情故事,听着这些动人的故事,季律摇摇头,苦笑着说,他的故事更感人,听他讲完故事,我才知道,季律,这个看似很年轻、书生气很重的小伙子已经三十了。那么为什么要听广播呢?原因很简单,是因为一月的一句话:总有什么事情我要跟你一起做。所以,我一直在坚持,这种坚持,就有点像当年电视剧《东边日出西边雨》王志文听那个叫什么来着,名字忘了,反正都是为了爱才听的。
先说下季律的爱情吧,我觉得有必要说一说,给所有相爱的人一些启示吧。而且,跟剧情严重相关。
季律和女友都是林大毕业的,女方家世显赫,家里人颇有点瞧不起其貌不扬、普通家庭的季律的意思,但女儿认死理,看准这个人了,我觉得女人的直觉有的时候是比较准的,她这么高的学历,这么好的背景,能看上季律,这小伙子必有可取之处,可是家长为啥就不同意呢?!
这两口子,真的顶住了压力,走到了一起。但女孩子也脱离的家庭,父母不再认她了。由于没有父母的帮助,他们一起到了林业研究所,季律转行进了公司。她的女友要天天钻深山老林采集样本,结果,被虫咬引发了血液感染,不治身亡。季律当时正在出差,转机的时候就接到了噩耗,痛不欲生,他遵从女友父母的安排,把女友安葬在了家乡。从此不近女色。这脾气倔强的小伙子,一边哭一边说,一边说一边喝,到最后竟然说:“我要出家了,再也不在这个狗屁地方呆了。”后来我才知道,他留在哈尔滨这冰天雪地的地方六年,就是为了陪伴他那已经逝去了女友。我突然觉得这个比驴子还倔的男人竟然有颗比金子还亮的心。
他默默地流泪,看得出他想结束这种苦行僧的生活,但又放不下过往的感情,于是乎就想当真的和尚了。看着他嚼着小肚,喝着啤酒,突然想,如果他当了和尚,连喝酒这一唯一排解的途径也没有了,真是可怜啊。广播依然响着,说征集百姓中的感情故事,他突然抬起头对我说:“我的故事播出来,比他们的都感人,那些人都是无病。”我拼命地点头,表示赞同。
他虽然醉了,哭了,但意识还是有的,他反复强调让我别告诉第三个人,我笑着说:“在这种地方,你让我跟谁说去。”他才放心地点点头,扶着墙走了,连书都没收拾。我本来想给他把书收走,但一想,没人会对我们的书感兴趣,所以,带着他的故事,我也扶着墙回小宾馆睡觉去了。印象中,随身带着收音机的人只有看门老大爷这一类人,但现在我也是随身带着收音机,只为了电波的另一端,也许有我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