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中山装的男人
就在我准备要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们那里只有一百多人,五个年级,七个老师的小学校来了一个很洋气的外地老师。
他中等个子,身姿挺拔,五官舒朗,气质儒雅,一副金丝眼镜,一套浅灰色中山装,一双锃亮黑皮鞋。看得我们所有人的眼睛都呆住了。
(直到我上初中了,我才了解到这种形象是“五四”青年的经典造型。)
这种穿着打扮在刚进入八十年代的偏僻农村,震撼程度无异于天外来客降临。要知道,那时的农村几乎是清一色的灰黑土布,而且多数是补丁摞补丁的。能有一件白色的的确良衬衣已经是非常时髦的,更何况是一套中山装,黑皮鞋。
一时间,我们整个大队(那时分公社、大队、村),十几条村庄的男女老少都在谈论这位时髦洋气的老师。议论他微卷的头发,走路的姿势,还有他的家庭…
最让我们诧异的是这个老师是能说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指当时我们的认知程度),普通话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官话,就是以前皇上和大臣们说的话,是主席和总理说的话。
在我们一百多人的学校里,几乎没有一个老师会说普通话的。只有一个稍微年轻的女老师,到外面进修过,会说几句简单的应酬话,勉强能带着学生朗读课文。其他的老师都是操着各种不同音色(十几条村虽然都说同一种方言,但哪怕就在隔壁,可能说的话音都有些差别)讲课读书的。
每逢临近开学的日子,校长主任都会带着老师们走村串巷到各家各户去,动员适龄儿童和辍学的孩子上学去。
这一年的暑假,几乎所有的小伙伴都在盼望,期待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穿着中山装,脚踏黑皮鞋的洋老师能到自己家来。
当然,我也不例外。
洋老师,来了
盼望着,盼望着,开学的日子就要到了。
开学的日子到了,洋老师也就来我家了。
在一个炎热的下午,我正满头大汗在田里一边放牛,一边和姐姐帮忙收割黄豆。
邻居家的小伙伴阿牛(他比我大四岁,一直没上学)急匆匆跑到田里对我大声喊:“狗子,快叫你爸回家,校长和那个老师要来咱们村家访啦!今年,我肯定能上一年级了!”
“真的?”我急忙跑到阿牛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胳膊,兴奋地追问他。
“当然…是真的!骗你,我…我就是…大笨牛!”他一激动,说话连舌头都捋不直了。
阿牛,本来就是一头大笨牛,他思想简单,从小就长得又高又壮,半大的小伙子可以顶大半个主劳力了,所以他爸一直不舍得让他上学,让他留在家里干活。
虽然阿牛比我高了一个头,但他心眼好,从来不欺负我。有人欺负我的时候,他总是能挺身而出,为我出头。一直到现在我们都还是好朋友,尽管我们之间能谈的话题不多。
“狗子,你说这回我爸会让我上学吗?”
“当然啊,你都快12岁了,还不上学以后人家就不要你了!”
“那…等会,你帮我和校长说,我想上学!”
“好,不过,我也怕校长。”
“怕什么,那校长不是和我们一起玩的大头他家的大姨爹吗?又矮又瘦的小老头儿…”
“你就吹牛吧,你不怕,干嘛你不说啊?”
“嗨…我,我不是嘴笨嘛!你脑子好使,我们村里就数你聪明,没上学就会识字算数了,平时还给我们讲故事呢…要不,下次我上山抓一只鹩哥送给你!”
“好,你说的啊,说话算数!拉勾!”
“拉勾就拉勾。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比我大四岁的阿牛,其实心智和我差不多。
我心急火燎地跑到村前,喊回正在耙地的爸爸。父子俩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赶了。
说起来,我们是客家人,中原移民的后代。客家人因为人离乡贱,去到哪里都是低人一等,所以格外讲究勤劳节俭。很多年以后,我去了不少地方,发现很多人对客家人的印象就是小气吝啬,做人很不大方,和潮汕人、广府人有很大差别。
其实,节俭小气是因为迁徙移民的本性,在物资缺乏,生活难以为继的年代,节俭意味着生存之本啊!
有道是,人不风流只为贫啊!
不过,比起广东的本地人来说,客家人更讲究的是耕读文化,不管那个年代,对读书人都有一种骨子里的尊重。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哪怕是像我爷爷这样,只是读过几年私塾,没有任何功名的农民,平日的红白事上会给人写写对联,在十里八乡却一直被人尊称为“先生”。
而我,自小就是跟着爷爷长大,所以算数识字也算是耳濡目染的结果吧!
刚进村子,村里的小伙伴们已经一窝蜂地在晒谷坪上聚集了。在那个年代偏远的乡下,哪怕有一个外地人来收废品,都能引起大家的关注和热议。
平时,狗打架都有人看半天。
那时的乡下,人们的精神世界实在是太贫乏了。
“狗子,快点啊,校长他们已经在你们家等着了,正和你爷爷说话呢!”
嗯,洋老师,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