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由心生

中国人上了年纪的人喜欢说一句话：人不可貌相。

我可不这么想，我觉得“相由心生”才是真理，年纪越大相貌越能反映出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所以说人绝对可以貌相。

学校有一个教导主任。

私底下很多人都叫他“王八眼”。

平心而论，这个人其实模样不算差。170左右的个头，身材匀称，小平头，金丝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模样。可但凡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会感觉到这个认真不好对付。

用一个词形容就是很“阴鸷”。

表面上他温文尔雅，说话也慢条斯理，从来也不和别人大声冲突，但是他最擅长的就是笑里藏刀，当面不说秋后算账，在你背后开冷枪暗箭伤人。常常让你被砍得一脖子血咽气之前还要环顾四周茫茫然都不知道敌人在哪里。

此人为了让自己和本地官僚扯上关系，就拜了当地一个有点势力村干部做干爹，然后经常以本地人自居。听说他是学校接收的第一个本科生，平心而论确实有点才能，入行时间长资历深，上级领导都要让他三分，但个人的品行却人人不敢恭维。他熟谙官场之道，擅长笼络人心，培植自己的势力，经常狗仗人势打压有正义感有血性的老师。

他贪财好色，利用评先评优来要挟老师，雁过拔毛，收礼敛财。

很多同事暗地里都吃过这样那样的亏，我心里一直也警惕着这个“王八眼”。生怕有一天会被他抓到什么把柄。

不过常在街边走，哪有不湿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这一天终于来了。

学校要填报老师评级的申请。以我接近十年的教龄，完全可以申报小教高级了。因为我拿到小教一级已经过去五年多了，按规定评上一级三年后就可以申报高级。

本来我的兴趣就不是很大，觉得自己初来驾到，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但是办公室几个好心的老师都怂恿我：没关系啊，大不了就亏点申报费而已，如果评上了高级，一年多了一万多啊，这年头有谁会跟钱过不去啊！

想想，也是啊！

其他都可以不计较，怎么能跟钱过不去呢？

现在教师的评级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以前评级是很麻烦，很琐碎，很冗长的一件事。

光是各种各样的表格就有二十多份，各种证明，各类证书，各类申请表，述职表，看得你眼花缭乱，还不能电脑打印，全部都是手写材料，只要有一处涂改就前功尽弃，必须重新来过。

如此三番，工程之浩大，手续之繁琐常常让人崩溃。

妈的，光是材料准备和填表差不多就要耗尽三个礼拜时间。

为了多拿那一点钱，我豁出去了。工作之余，每天都利用闲暇时间来加班加点。

正当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周五有个本地的同事新居入伙，宴请全校老师一起庆祝。由于这个同事平时人缘也不大好，有些依仗的老师只是给了红包就不出席了。

但凡这种饭局，都是当权当官者出风头的时候。

尽管一个小学校长顶多也就是个股级干部，教导主任根本就连屁都不是，但是这帮人为了凸显地位的尊崇，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煞有介事地分出了很细致的等级来。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副主任（分管教学、德育、后勤、少先队），各科长各级长，还有副科长副级长，班主任还有副班主任。为了强化大家的官阶观念，经常会有些人为的隆重场合让大大小小的官员一溜烟地排列整齐等待着那些更高一级领导的检阅。

学校里等级森严，官大一级压死人，人人都要按部就班，不能随意越权汇报工作。稍有差池就会被拉倒“中南海”（行政楼会议室）谈话，那些所谓的领导的那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嘴脸真是让人好气又好笑，真是无知者无畏。

有时，办公室里老师们会开些无伤大雅的笑话，但随时就会传到领导们耳里，因为每个办公室里都有几个领导的线眼，他们会像猎狗一样敏锐地捕捉着各种微妙复杂的气味，一有动静就马上传到头头那里去了。接着就是大会小会上的训话，指桑骂槐，明里暗里各种打压，稍有点个性的老师，尤其是外地来的，几乎没有不被整过的。

如此恶劣的工作环境，常常让我想起了wenge那个年代。

我常常哭笑不得，tmd！都什么时代了，还有人搞这一套

还有更可笑的，这些领导们特别喜欢这种表面看似轻松，实际暗流涌动的饭局。

因为这些领导业务水平不高，品行又差，大会小会虽然摆出能说会道的架势，但是下面的人都知道怎么一回事，实际上谁也不是傻子，大多数人只因为饭碗关系，势单力薄胳膊拧不过大腿，敢怒不敢言而已。每逢领导们训话，大家都摆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领导们明知道自己的话没人愿意听，也无可奈何。

但饭局就不一样了，镇上、管理区、村委、学校都不缺钱。学校经常有这样那样的免费饭局，要求老师必须参加这种政治活动。你不参加说你心中没有学校，眼里没有领导，没有组织纪律性，不乐意参加集体活动。

但是一旦你到了饭桌上，你就会成为领导们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来灌酒的对象。

这些领导们能想出一万种理由来劝酒，工作上不见得这么有创意。

位置坐得的不对，说话不得体，没遵守喝酒的规矩，获奖了，加薪了，评优了等等，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些变态的领导都有同样阴暗的心理，就是利用酒桌上的潜规则把你往死了整。

整到你怕，整到你有心理阴影，整到你在他们面前服服帖帖，毕恭毕敬。

我一向都讨厌应酬式的酒桌，更讨厌这种带着政治压迫的酒桌文化。

所以一直以来对于这种人和事都是敬而远之，生怕惹火烧身。但很多事不是你小心就能避免的。

这一晚我就无处可逃了。

酒席是在一个三星级酒店的大厅举办的，很有些气势。

下班比较晚，刚坐下来酒菜就摆上来了，我才刚刚吃了几口菜，请客的主家和校长带着一帮喽啰和打手就过来敬酒了。

没等他们敬酒之前，有同事就提醒我先用七喜汽水装进酒杯了，想蒙混过关。

敬酒的时候，我才刚刚举起酒杯，我们五年级的级长，一个年过四十，尖嘴猴腮的猥琐男叫住我。

然后径直绕过来，拿起我的纸杯闻了闻，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校长说：“校长，寇老师不够厚道，人人的白酒都是香的，他的白酒竟然是甜的。”

“是吗？那不行！重来重来！”一旁的王八眼大声嚷起来了。

他亲自过来给我倒了一杯白酒：“啥也别说了，先干了这一杯再说。”一桌子的人包括校长主任和那个请客的同事，把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顿时感到脸上热辣辣的。

我望着周围几个同事，他们的表情都有些紧张，很替我担心，我知道他们都是曾经的受害者。

在劫难逃，我咬咬牙把眼一闭，端起酒杯就干了。

“好，够胆识！”副校长发话了。

我刚放下，酒杯就被斟满了。王八眼阴沉地笑着：“刚才那杯是敬主人家的，这杯是敬校长的。”

我二话不说，又干了。

掌声四起。

“可以啊，寇老师！看不出来酒量挺好的嘛！”王八眼一双绿豆大的小眼睛露出阴鸷的冷光。我心里微微一颤，糟了看来今晚是逃不掉了。

“这杯是敬副校长的！”

一杯刚斟的白酒晃晃悠悠又举到了我面前。高度的白酒把我的喉咙、食道和胃烧得火辣辣的，头已经开始发蒙了。

我强颜欢笑：“校长和各位领导，我今晚还要加班填报高级教师申请表呢，明天就要上交了，能不能…”

“没关系，没关系，领导都在这里呢，喝吧喝吧！”王八眼根本不想听我任何解释。

我故意盯着他的眼，他心虚地马上就回避我的眼神了。

我定定神，把眼光投向副校长，希望他能放过我，没想到他也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喝吧，是个男人—就喝下去。”旁边看热闹的人纷纷起哄了：“喝—喝—喝。”

我把心一横，接过酒杯就往嘴里倒。

这是二两的大酒杯，连灌三杯，早已经超出我的极限了。

酒刚下肚，我就打了个酒隔，喉咙里蠢蠢欲动，差点就吐出来了。

但是，王八眼并不打算放过我。

他倒了两杯酒，拿起其中一杯向我举了举，望着大家说：“寇老师是这个学期刚到我们学校的新老师，有个性有想法是个优秀的老师，我谨代表我自己敬寇老师一杯，以表敬意。”

他一口就把酒干了，然后挑衅地看着我。

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原来他什么都明白，他一直都知道我是个有想法有个性的老师。

也许，当年他也是和我一样有想法有个性吧！

我默默地端起酒杯，直接就把酒全部倒进嘴里，连气都没喘。

可是刚放下酒杯，就一头向旁边栽下去，旁边的两个同事连忙紧紧扶住我。

一股不可抑制的恶心从喉咙喷射而出，张口就吐了。

“今晚第一个倒下的！”

“哈哈，陆续有来！”

“哗，这样就倒下了！”

“好了，好了，大家继续喝酒啊！张老师你好好看着寇老师，扶他到洗手间去清理一下。”

“服务员，赶紧把地板拖一下！”

王八眼临走之前，在我耳边阴阴地说了一句：“寇老师，评高级其实跟表格做得好坏没有多大关系的”

…

在洗手间里，我挣扎想着将肚子里的酒全都吐出来，反反复复扣喉，肚子不停地抽搐，痛苦得满脸鼻涕和眼泪。

望着镜子里五官狰狞扭曲的自己，想起三年前的陈国志，想起一个多月前的龙斌，想起今晚受到的侮辱不禁悲从中来，把水龙头打开，就着哗哗的水流声，我捂着嘴巴压抑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