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含章从口袋里拿出叠得板板正正的纸递给我:“情书。”
“终于舍得给我了?”我笑嘻嘻地接过来,打开,“让我来有感情地朗读一下!”
我清了清嗓子:“白未,你好。”
我笑得差点儿岔气:“周老师,你怎么回事儿?”
周含章笑而不语,让我继续往下看。
之后,我没有再读出声,但是很没出息地红了眼。
情书情书,一份情,一封信。
周含章写:我曾想过,如你不许我看,我便不看,如你愿我一直看你,我便今生今世都只看你。
雪花落在信纸上,我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真的好要命。”我叹了口气,把手伸进了他的口袋里,“咱们才认识多久啊,你就在这儿今生今世的。”
“那你不愿意?”
“愿意!”我说,“许你看我,一直看着我。”
雪越下越大,炉火却越燃越旺。
我把周含章的情书放进口袋,当成宝贝要珍藏几十年。
还有他的那本《永巷》,把这封情书夹在那本书里,百年之后有人来清理我们的遗物时,希望那人能穿越时间看见我们的爱情。
我又在做梦了。
【完】
要问我跟周含章恋爱的感受,两个字就可以形容——幻灭。
非常幻灭。
这个老男人他跟我想得完全不一样。
我以为的周含章是什么样子的?
成熟、浪漫、有故事,才华横溢,分分钟能出版一本情书大全并且在扉页写上“谨以此书献给我的恋人白未”那种文学老男人。
事实上,他才不是。
他幼稚得很。
也笨得很。
跟周含章在一起的第一个星期,周末我们是一起度过的,我这人小心思多,总想跟他发生点儿肢体接触。
但他比我还迟钝,愣是读不懂我的心,像之前那次一样,把自己的房间让给我睡,他跑去书房待着。
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不行。
当然,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怀疑他,这很不礼貌。
可我在有些时候本来就不是个有礼貌的人,所以该怀疑我还是怀疑了。
深更半夜我躺在他的床上,总试图从他的被子跟枕头上闻到点儿独属于他的气味儿,可是这人,我不知道他是太爱干净了还是怎么的,被子只残留着淡淡的洗衣液的香气。
我睡不着,心在书房。
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滚,滚到最后裹着大衣穿着棉拖鞋跑进积雪的院子里,推开了书房的门。
周含章披着他厚厚的大衣坐在书桌边,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闷头写字。
“在写什么?”我很好奇。
我这人向来得寸进尺,以前周含章写作的时候我一个字都不偷看,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是他男朋友,我可以耍赖。
我过去的时候,周含章放下笔笑着看我,我喜欢他这么对我笑,特招人喜欢。
他拉我过去,我臭不要脸地坐在了他腿上。
“我沉吗?”
“不轻。”
这人啊,太诚实也不好。
我撇撇嘴没搭理他,低头看他桌上的笔记本。
“我跟你说过,《永巷》那本书会一直写下去。”
是,他和我说过。
我们在一起之后周含章才真正跟我摊牌,原来《永巷》选择不出版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觉得这本书并没有完成。
这不仅仅是写他父亲的,也是写他的,写他所经历的人生,那些浮光掠影,以及尚未发生的事。
这本书会一直被书写,他很清楚地写到:在我35岁这一年的冬天,一个人走进了我的生活。
那个人就是我,我这个此刻坐在他腿上压得他双腿发麻的胖子。
我很有幸能成为《永巷》和“永巷”的一员,周含章也答应等春暖花开会带我回老家,我们要手牵着手走一遍那条巷子。
这个我们都没入睡的夜晚,周含章伏案桌前继续写他的《永巷》,今晚的这一段他写:白未其实是个笨蛋,教他煎鸡蛋,结果差点弄坏了我的锅。
“这就不用写进去了吧?”我撇着嘴合上本子,靠着他抱怨,“以后要是真出版,我岂不是会被人耻笑?”
“可是我完全没有虚构你的笨,”周含章还挺理直气壮的,“记得下次来的时候,买一个新的煎锅给我。”
小气,太小气了。
计较,太计较了。
我从他腿上离开,他问我:“要回去睡觉?”
“不睡,我睡不着。”我去书架前面转,想找本书看,“你继续写吧,我在这儿陪你。”
我抽出书架上的那本《十一种孤独》,当初我生病周含章陪我打吊瓶的时候他看的。
我拿着书坐到角落里的垫子上,从我这个角度刚好一抬头就能看见周含章。
毫不夸张地说,我以前真的是可以为了读书废寝忘食的人,可是一谈起恋爱来,读书什么的好像都不重要了,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以前上学的时候老师不让早恋,会影响学习是真的。
当然,我只是说我,不具有代表性。
我坐在那里看书,看五分钟,抬头盯一会儿周含章,最后的结果是,书没看几页,周含章喝了几杯水我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看着他的时候我还是会觉得有点儿不真实,这突如其来的恋爱让我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给周含章写情书,用尽矫情肉麻的字眼来表达我对他的喜欢。
可是我落笔的时候什么都写不出来,只会看着空白的纸,想着他的脸然后傻笑。
周含章其实没说错,我是有点儿笨。
我笨,他迟钝,这么说来,其实还挺般配的,不是吗?
我后来还是睡着了,靠在书架上,抱着一本我只看了三页的书。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周含章已经做好了早饭,他蹲在我身边轻声叫我,像是在跟一朵含羞草打招呼。
可他比较像是含羞草。
北方的冬天早晨,六点零几分天还黑着。
我以为是半夜,皱着眉瞥了他一眼,抱怨说:“别吵,睡觉呢。”
周含章笑了:“那……不吃饭了?”
吃饭?
他要是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我支棱起来的时候才发现都已经是早晨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夜没睡。
周含章煮了挂面,做了鸡蛋酱,我过去的时候冷得缩在椅子上,他给我倒了杯刚好入口的热水,还递了个热水袋过来。
“早上比较冷。”他随手扒拉了一下我乱糟糟的头发。
突然之间我理解了什么叫“烟火气”,什么叫“有生活气息”,这样的周含章可比邋里邋遢叼着烟站在门口瞪我的那个形象温柔太多了。
刚见面时,谁能想到他骨子里其实是这样的人呢?
而且刚见面时我也没想到,他确实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生活单调。
一直以来我总以为像周含章这样的人一定是很有故事的,他们经历过一些别人没经历过的疼痛所以才能写出别人悟不出的人生道理,把那些带有哲学意味的思考糅杂在看似寻常的字句跟情节中,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所以我一直在猜想。
猜想周含章会不会有着超凡的童年?会不会有过刻骨的初恋?会不会曾经被背叛或者背叛过别人?
我想得特多,每一种都极具戏剧冲突。
然而周含章并没有那么多可说、不可说的过去,他沉淀下来的并非都来自于他的生活和经历,而是更多的来自于他的阅读、他与父亲的对话以及自己的思考。
周含章说:“我是个没有生活的人。”
他缺乏人们身上最寻常的社会感,甚至在遇见我之前,他自己都感受不到自己有什么人情味儿。
他说:“事实上,这样很容易限制我的创作,一个好的创作者他的生活也应该是丰富的。”
天才是有的,可天赋未必能支撑创作到人生终点。
作家的作品是写给世界的,所以要更多地走进这个世界,否则就是海市蜃楼空中花园。
周含章人生的前35年抗拒走出去,所以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写作遭遇了瓶颈,他说:“如果非要说我的人生有什么痛苦,那么这大概是唯一的一件。”
于是我劝他:“那要不要尝试走出去看看?你现在其实已经一只脚踏出自己的世界了。”
我琢磨着,或许可以让这位大作家搬去跟我住,别一个人在这孤零零的山上了,搞得我们俩像是在谈异地恋。
周含章吃了口面条:“现在倒是没什么必要了。”
“怎么说?”我问,“你是不打算继续创作了?还是又有了新的灵感?”
不创作可不行,我还没读够他的作品呢。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爱上了他,所以才变成了他的狂热粉丝,还是说,因为我原本就被他的作品吸引,所以才不知不觉爱上了他。
但不管是哪个,都不赖,因为我得偿所愿了。
周含章的回答让我又开心又有点儿小恼怒,他的意思是就算他不走出去,我也把新鲜的世界带给了他,所以他可以一直这么躲着,不用往前走了。
我开心是因为对他来说我就是不一样的烟火、夜空中最亮的星。
但我并不希望我成为他继续避世的借口,我希望周含章亲自去感受外面的一切。
就像海子那首诗——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他来人间走一遭,不应该只看到我和我带给他的那一隅。
周含章应该拥有更广阔的天地。
“等会儿我们去看电影吧。”我得把他带出去,扯着他走进花花世界,“我好久都没去电影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