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水杯放在我面前,冷着那张脸看我说:“你怎么又来了?”
我喝了一大口水,喘了一会儿,终于缓过来了。
我说:“我是来谢谢你的。”
周含章皱眉,可能想不到我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周老师,”我说,“我刚刚想到你亲自照顾生病的我,我却还没正式跟您道谢,这心里就不舒服,所以刚跟您分开我就来了,我得登门感谢才能表现出我的诚意。”
“想表现诚意?”
我点了点头。
他走到桌子的另一边,拉开抽屉,递给我几张单据:“把医药费还我吧。”
我后悔了。
我不该来的。
我觉得迟早有一天我会被抬出周含章家——被气晕了,救护车来抬的。
他把医院的那一小叠收款单放到我面前:“倒是没有多少钱,你是现金还钱还是转账?”
我笑笑,把单据拿起来放到自己的口袋里:“等我发了工资就还您。”
先欠着吧,我俩也算是有了羁绊了。
我在周含章面前装虚弱:“周老师,为了跟您道谢,我一路呼哧带喘地走过来,病情好像加重了。”
“那就回家躺着去。”他倒是一贯的冷酷作风。
周含章说完这句话,自己拿了本书坐在一边看,也不管我,任我自生自灭。
我饿了,也不好意思催他做饭,就凑过去问:“周老师,我给您做饭吧。”
他抬眼看看我:“我的厨房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他说这话才是真的对不起我!
不过,周含章应该是懂了我的暗示,竟然真的放下了书,出门做饭去了。
他做饭的时候我没跟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偷偷拿了本书坐在一边看了起来。
我看的是周含章之前带去医院的那本《十一种孤独》,有一说一,我看耶茨的书总是进入不了状态,之前在学校图书馆借阅过《好学校》和《革命之路》,都是看了几页就火速还了回去。
我曾经掐指算过,我跟耶茨这位大师八字不合,就像我跟周含章也不太合一样。
不过这次就很奇怪,或许因为这本书是短篇小说集,我竟然看得还挺起劲。
《十一种孤独》,十一种人的十一种生活,耶茨冷峻的笔触直接把那种普通人的孤独感写进了读者的心里,全部都是寻常可见的小人物,生活的困窘、不被理解和接纳,每一页纸都充满了叹息,这是我第一次在读他的作品时有了代入感。
我看得入了迷,连周含章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当一只手敲了敲我的脑壳,我被吓了一跳。
“干什么呢?”他质问我。
“偷你的书看。”我毫不避讳,并且理直气壮,“这本书真好看。”
周含章扫了一眼我手里的书,又看了一眼时间:“一分钟一块钱。”
“……什么?”
“我的书,你读一分钟,收费一块钱。”
奸商!
“周老师,你不对劲。”我真的震惊了,周含章什么时候变成了无赖?
周含章没搭理我,转身往外走:“我去吃饭,你看完书记得来付钱。”
不看了不看了,可是不敢再继续看了。
我放下书,小跑着跟着他去了厨房。
餐桌在厨房的另一侧,我进去的时候看了一眼桌上的菜。
今天的周老师挺大方的,竟然炒了两盘菜,不过很可惜,这人依旧抠门,两盘菜都是素的。
我问周含章:“周老师,您吃素啊?”
“要是吃人不犯法,我倒是不介意吃了你。”他坐在椅子上,说完之后怔了一下。
好在我知道周含章对我没什么意思,不然我真的会想歪,还会想得很歪。
“周老师,您会做糖醋肉段吗?”我说,“明天我来的时候可以带肉,您会做吗?”
周含章看了看我,半天问了句:“你是把我这儿当食堂了?我是你家厨子?”
这就尴尬了,我只能火速道歉。
本来以为周含章会继续讽刺我,结果他却说了句:“会做。”
怎么说呢?
这人的性格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您可真厉害。”我笑得毫无诚意,因为觉得他是不会做给我吃的。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我来的时候,他正在做菜,做的就是糖醋肉段。
我问周含章:“周老师,您是因为昨天我说的那句话所以才做的这个吗?”
“不是。”他说,“这菜不是给你的。”
不是给我的?那你递给我筷子干什么?
口是心非的男人,我快被他逗得笑晕过去了。
那之后的好几天我每天中午和晚上都在周含章家做菜,他下山买菜的频率飙升,我对此表示十分抱歉。
于是,在一周结束的时候,我决定交点儿伙食费。
周含章说:“不够。”
“啊?”我一个星期给他二百块,还不行啊?
“买菜、加工、下山的油钱,”周含章说,“你还欠我医药费和借书的钱,二百块不够。”
我终于意识到跟他一比,我以前的得寸进尺都不配叫得寸进尺。
“那完了,我还不起了。”我把二百块钱揣进口袋,开玩笑似的跟他说,“不如我以身相许吧。”
周含章盯着我看看,然后说:“不要。”
如果我有钱,还很闲,那我一定要给周含章买一个微博热搜,内容就是——周含章不识好歹。
我以身相许他竟然不要?
他不是不识好歹是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我也就开个玩笑,非常真实的玩笑话,他要是真的说“行”,那我撒腿就跑。
“周老师,您眼光实在独到,”我开始阴阳怪气,“我这种普通帅气小伙也确实入不了你的眼。”
周含章坐在那里看书喝咖啡,抬眼看了我一下,很快就又不搭理我了。
我最近整天泡在他这里,他已经可以在大部分时候把我当成空气了,当然,不是说他没我不行的意思,只是说我存在感很低,他可以当我不存在。
他看他的书,我看我的书。
不对,我看的也是他的书。
他还是不太跟我聊新书的事情,偶尔我试探着问一问,他立刻就赶我走。
我有时候也挺泄气的,觉得工作确实保不住了。
这些日子我整天在周含章这里混日子,一个星期有那么两三个上午会去公司跟组长汇报情况,毫无进展的工作汇报让我抬不起头来,而且听同事们说,公司年底要裁员了。
这不就已经是年底了吗?
坐在我隔壁工位的姐姐已经开始准备转行,她是我们部门的营销编辑,所谓“营销”那就是想办法打广告卖书,然而这是个做什么都要花钱的世道,网络营销做得好的,那都是真金白银砸出来的,至于我们,营销费用烧得可怜,你把一本书全部的营销经费都砸出去也不够塞人家牙缝的。
那姐姐说:“干不下去了。”
我想劝劝她,因为能感觉到她是喜欢这个行业的,然而她的话让我听了也觉得丧气。
她说:“昨天我算了一笔账,就咱们部门的书,不是青春文学不是畅销小说,做最普通的装帧,用最普通的纸张首印8000册,定价40块,但咱们都清楚,定价归定价,我们给经销商的价格一般都会给到5折左右,算下来收入项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