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怎么今年冷得这么早。
周含章住的地方就这么一户人家,我听组长说这块山头其实是他们周家祖传下来的,前些年周含章急需用钱,想卖掉这里,但这地方没人买,他只能卖了市里的房子自己搬到这儿了。
35岁,单身,独居,性格孤僻怪异。
这些是我们编辑部其他认识他的编辑给他贴的标签。
我一直不喜欢给人贴标签,因为我始终觉得人是不能被简单定义的,而且每个人对其他人的了解也很片面,擅自用标签去定义一个人,不太合适。
所以当我站在周含章家门口的时候,是有些期待的。
我期待自己看到另一面的他,孤僻怪异但也有自己柔情善感的一面,因为我觉得我曾经见识过。
十几岁的时候看他的书,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跟他打起交道,我爸口中的周含章只是个话少克制的人,我从他书中读到的却不止于此。
迄今为止他出版过三本书,我追溯了一下,三本书分别签给了不同的出版社,我看过的那本《野渡》是很早期的版本,后来再版,据说卖了电影版权,只不过迟迟没有拍摄。
他应该是有赚到钱的。
我当时是这么觉得的。
敲响他门时,我想起他在《野渡》里写一户人家,儿子出息后把父母接到了城里,春节一大家子的人回来,老人站在门口扣响了那扇旧门。
“像是在跟沉睡的老屋打招呼。老屋不是老屋,是旧友,是渡自己的船。”
我跟这位周老师算不算旧友?
毕竟十几岁的时候我就读过他的书。
我敲了三声,然后局促地等待。
年轻又丝毫不懂为人处世的我如此莽撞地上门叨扰,其实已经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
我站在那里,在心中读秒,想着数到200就离开。
在我数到159时,眼前的门开了。
初冬的风呼啸着,山上比市里还要冷上几度。
木门“吱嘎”一声,我先看到的是被风卷到我面前的烟灰。
我抬起头,怔了一下,他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很瘦,很高,很白,胡子拉碴地叼着烟。
他的头发很黑,但乱而且长,长得即便额前的碎发已经被风吹起来,但还是可以确定等风停了,他的眼睛就会被遮住。
他穿着灰色的毛衣开衫,里面是件白色T恤,风一吹让他看起来像是摇摇欲坠的病人。
周老师长得不错,但……挺邋遢的。
“您好,”我赶紧开口,“请问是周老师家吗?”
他眯起眼睛看着我,双手抓着毛衣开衫的衣襟裹住了自己:“有事?”
“周老师您好,我叫白未,”我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您还记得白德诚吗?他是我父亲,我代他来看看您。”
第一次见面,我骗了周含章。
然后果然吃了闭门羹,因为他说:“不记得。”
木门在我眼前“砰”地关上,无情的男人让这个冬天显得更冷了。
周含章确实长了一张难搞的脸,打从第一次见面我就意识到老祖宗流传下来的一些话真的是有道理的。
相由心生。
我开始相信同事们给他贴的那些标签了。
真的吃了闭门羹的我傻愣愣地杵在那里,觉得就这样回去实在太亏了,要知道这种糟糕的天气我从公司出来“跋山涉水”地来到他家,路上用了将近两个小时。
有这两个小时的时间,我干点什么不好?
来都来了,不能轻易就走。
但还能怎么样呢?
我站在他门前唉声叹气,又开始动了给我爸打电话求助的心思,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因为人家周老师说了,不记得什么白德诚,我爸的面子一文钱都不值。
而且,我也终于明白了周含章为什么不用手机,因为这地方压根儿就没信号。
我昨天跟其他编辑讨教职场技能时,一个姐姐跟我说:“有时候人要脸皮厚,脸皮厚才能办成事。”
我这人从小到大脸皮都薄,不管什么事儿,只要对方表现出拒绝的意图,我立马连夜逃跑。
上大学那会儿,我对别的学院一个男生有那么一点点好感,想着反正都上大学了,或许可以尝试着脱单,我好不容易找机会认识了他,结果发现他直得跟钢管似的,于是立刻亲手掐灭了自己爱情的小火苗。
我干不出死皮赖脸追求别人的事。
但此刻我站在周含章家门口,真有种上门提亲被拒绝的感觉。
我要是有骨气,我就该立刻转身走人,而且从此都不看周含章写的书了。
但是我没有,职场菜鸟需要养家糊口,我真的不太想失业。
就这样,我又一次敲响了周含章家的木头门。
依旧是敲三声,依旧是等了好半天,不出所料,他压根儿就没理我。
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
周含章就这样失去了我!
我站在他门口生闷气,顺便脑补我是如何在实习期满就被劝退的,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喂。”
我吓了一跳,以为闹鬼,毕竟这地方方圆八百米我估摸着都没有第二户人家。
当我回头的时候,看见周含章坐在一辆灰色的小车里,这车我还真不认识是什么牌子,长得倒挺像奇瑞QQ。
他那么高一人开这么小一车,多少有点儿滑稽。
“周老师!”心里吐槽归吐槽,表面上还是要激动一下的。
当然,我心里其实也挺激动的,他竟然出来了,还叫了我。
我赶紧转过去:“您这是要出去?”
“上车。”
他应该不是什么变态杀人魔吧?
他可能看出我有些迟疑,皱着眉不耐烦地说:“不上算了,我要下山。”
“我上我上!您等我!”我小跑着绕到另一边坐上了副驾驶,怀里还抱着我给他买的礼物。
我记得他在《野渡》的后记里写自己喜欢喝茶,虽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但送茶应该没毛病,这盒茶叶不是我买的,我买不起这么好的茶,之前别人送我爸,我爸就让我拎回来喝。
得亏当时我没手欠给拆了,现在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这车看着小,坐进来更小。
我们俩个子都不矮,他还比我好点,驾驶座的座椅他调过,可副驾驶没有,我又不好意思说要调一下,只能窝在那里,像个皱皱巴巴的大白菜。
“周老师,”我小心翼翼地说话,生怕触了他的雷区,“我父亲是您父亲的学生,可能您不记得了,但他跟我提起过您。”
周含章看了我一眼,然后说:“安全带。”
“哦哦哦,对不起。”我平时并不是个毛手毛脚的人,可是他给我的那种怪异的压迫感让我整个智商开始下线。
事实上,我严重怀疑这种压迫感其实并不是周含章给我的,而是因为一旦搞不定他,我就会失业。
失业才是最大的压力,失业才是第一生产力。
“其实我今天来看您还有另一个原因。”
周含章开车很快,不过这地方倒是也没有必要开得太慢,山上,没人管也没有其他行人和车辆,他就是这山头的霸王,就算横着走都没人能管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