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查看半晌,说殷医生接了个急诊,在做手术,他交待过,你这个房,他亲自查。秦峰又不免心里辍辍。
一直到十点半,那医生才姗姗来迟。
秦峰一眼就认出了他,今天他脱了防护服,只穿白大褂,纤长却不羸弱,比秦峰还高那么一点。秦峰是北方人,在N市,在身高上还算略略有那么一些优势,比如江南,几乎比他矮了一个头。
医生依然戴着口罩,看不出年纪,眼镜里反射着冷漠的白炽灯光,一看就不是个易于相处的人。他直接问床上的江老太:“有头晕呕吐么?”江老太说没有。
“最近有不明原因头痛么?”
江老太目光闪烁了一下。
医生:“那就是有了。就车祸来讲,今天可以出院。”说着拿出一张CT对着灯光比了一下,“但是这里有个阴影,建议留院进一步检查。”
江南有点蒙:“什么阴影?我妈没事吧?”
秦峰有点蒙: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太还要住院,但是与我无关了么?
唯一没蒙的就是江老太,她没什么大反应,好像说的那根本不是她的头,她说:“不用了,我没事。”
那医生也无所谓,只是看向了秦峰:“你……”
“殷医生,四十七床心跳骤停!”护士大声叫着,那边病房已经乱成一团,家属的哭声,护士的劝阻声,医生赶过去的匆匆脚步声。
其实秦峰很想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是人已经快步走了。这边江南一听就更慌了,马上打电话给江秋雁。
江南挂了电话手还在抖,此时秦峰也不好就这么走掉,拍拍江南安慰几句,不久这神奇的一家又在医院重聚了。
江南简单转述了殷医生的话,江二嫂向秦峰道:“人是你撞的,出了什么事,都得你负责!”
秦峰心道,难道此时该关心的,不应该是江老太的病情么?真是人世百态,欲壑难填,他不知多想有一大家人呢,可是有的人却如此不加珍惜。秦峰不自觉坐到床边拍了拍江老太的手:“阿姨,别担心,兴许就是我撞到您,留了块瘀血呢,你家人忙,我就在这陪着。”江老太抬头看他,目光复杂。
秦峰也不同她争论,可巧殷医生又回来了,也不看众人,直接问江老太:“要检查么?”
江长风难得说句话:“很严重么?是肿瘤?要不要开刀?”
“目前只看到阴影,不检查,什么也不知道,不排除肿瘤。”
江二嫂很是不满,举起片子假模假样看了两眼:“我怎么没看见阴影?我看就是被撞的,你凭什么就说和他没关系。”
“因为我是医生,你不是。”
“你们医生都一样,巴不得所有人都来住院,没病也能看出病来!”
殷医生:“我发现了问题,做了提醒,至于你们是要死要活,跟我没关系。我下午还有手术,这床也不归我管,有事你们找张医生。”说完又看一眼秦峰,转身走了。
江家几兄弟又商议了一阵,江老太还是不肯住,江南急得都要哭了。
其实秦峰多少能了解到江老太的意思,她还健健康康的时候,一家人就不怎么和气,一旦她真出什么问题,几个儿女四分五裂已是必然。任谁都看得出来,真正宠着江南的,就她一个,她怕她要是死了,江南会受委屈,还不如这样,活一年是一年。
秦峰挺喜欢江南,这个孩子年轻,张扬,却不跋扈,蓬勃向上,自己在他这个年纪在做什么?上学,打工,照顾小叔,照看妹妹。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讲究个眼缘,有些人初次见面,就相谈甚欢;有些人朝夕相对,也相看两相厌。所以他忍不住跟着劝了几句:“江南二十了,就算有事,他也要自己担着,您总这么护着他,他长不大。再说,未必就有事,检查一下大家都安心。”
江老太有些搞不懂秦峰,一般人不应该希望她早点出院,好撇清关系么?烂好人也不至于此吧?不过秦峰这话,却说到她心里去了。她这辈子最失败的,就是对几个儿女的教育。
所以向来说一不二的江老太,就因为秦峰这一句话,改变主意了。
秦峰也很意外,江老太很强势,这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不认为自己有圣母玛利亚的气质,他只是很感慨,他也想床前尽孝,但是他没有机会了。
而江南看他的眼神,不可谓不热切,拉着他的手,几乎要胡言乱语了。跟秦峰一起到住院部重新办理住院手续,临了还不忘问他会不会再来。
秦峰暗叹,我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时间,下午还能回去上半天班,这个月任务完不成,别说提成资金,怕是基本工资也要扣不少,房子至今没有着落,眼看要睡马路了。
可是江南拉着他明显依依不舍,他只好说:“有时间,我一定来。”
走出医院时他想起那个姓殷的主任,又想起他说过要做手术,找也找不到,左右就在这家医院,早晚能遇到,就匆匆赶回了公司。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早晚”,果真是一早一晚。
晚上江南给他发短信:“我好饿啊,我要吃你煮的稀饭,你会来的吧?哥~~”秦峰很无语,饿了就吃饭啊,吃粥顶饱么?再说他不是无肉不欢么?不过秦峰还是弄了些饭菜带过去了,又聊了一阵,差不多九点种,就走了。
刚出了医院大门,就听背后有人喊:“秦峰!”带着那么一点儿焦急,更多的,彷佛一种压抑的喜悦。
秦峰回过头去,殷日月就站在那里,身后是灯火通明的医院,满眼含笑的看着自己。
“明啊!”秦峰快步走过去,把他抱住。他的样子没怎么变化,还是那么白皙,只是少了少年时的柔和,掩在眼镜下的眼睛分外精明,薄薄的唇,透着说不出的寡情凉薄。
所以有时候秦峰会想,生活,就像一个连环计,丝丝入扣,你掉进去了,就别想出来。
忘了是哪一时候,小妹指着一部网络小说给他看,说哥你看,这个作者写的真逗,秦峰瞟了那么一眼,太通俗了,以至于他记住了:他乡遇故知,故知是仇敌。
那么殷日月是谁?
那么殷日月是谁?是医院里送他手绢的热心男子,是病床前不近人情的医生,是此时大力回抱着他的昔日同窗,是他从小到大的故知仇敌。
秦峰和殷日月是对头。
阳春三月里,秦峰呱呱坠地,次年春寒料峭时,殷日月便姗姗来迟;秦峰虎头虎脑,殷日月就白白嫩嫩;三岁时秦峰抢了殷日月的奶瓶,五岁时殷日月就抢他的玩具;六岁时秦峰上了学前班,殷日月年纪不够,却硬是被他妈改了户口送进了学校,成了秦峰的小同桌。
秦峰很不爽。
学校在另一个村子,穿田地就近一些,离家大约两里路,走大路就远不少,于是秦峰就在放学的路上,带着同村几个同学,两手一叉,截道打劫的样子,不许殷日月回家。殷日月黑嘟嘟的大眼睛,马上就水灵灵了,委委屈屈的又不敢哭,等秦峰他们走了,才在后面远远的跟着,又气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