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反应让我怀疑,让我产生一种自己也不敢想的念头。那不可能,别做梦了,我告诉自己,可是那又是为什么?仅仅是因为我跟一个战友闹过了火?你告诉我,排长!
他好像因为我这句话而警醒,从濒临爆发的情绪中冷静,他的眼神闪过某种迷茫,惊疑,乃至否定,那变幻太快,我无法捕捉,他松开了手,换成是我紧紧攥住他的手。
“你在意?你为什么在意?杨东辉!”我情急之下,直呼其名。我心跳加速,渴求着那个梦寐以求的答案!
“你他妈别再跟人胡闹!”他紧皱着眉,粗暴地爆了一句粗口。“我看不惯,退了伍你爱干啥干啥,在我眼皮子底下,你给我离别人远点儿!我看不得那些乱七八糟的!”
我的心一下沉了下去。就知道我不该抱有任何的幻想,到现在还可笑地不死心,他的态度和嫌恶的语气刺伤了我,让我的心一阵阵发凉。退伍以后我跟谁胡搞都行,只要别在这儿污了他的眼睛,是这个意思吧,是不是我这种人作为他的兵,不管跟谁做出这种举动都给他丢了人,所以他这么气愤?那些乱七八糟的,所以我对他的感情,在他心里是不是也是“那些乱七八糟的”?
那个年纪极度自尊和敏感的我想问题总是偏激的、意气用事的,然而那个时刻瞬间涌上来的失望、伤心和苦涩让我已经无法冷静地去判断。
我说:“你啥意思?我跟别人怎么了,怎么就乱七八糟了?看不惯就别看!”我在火气的支使下脱口而出。我这人就是这样,你越怀疑我,我越不想解释,越反着来,既然你不相信我,说再多也是废话。我最恨的就是被人怀疑,你可以不接受我的感情,可是你不能怀疑我,还是我最心爱的人!
“杨东辉,你不信我可以,我就跟他闹过火了又咋的,连里闹起来大伙谁没过过,你管过他们吗?”
他猛地一嗓子打断我:“你跟他们一样吗?”
我愣了,而他的下一句话,像一道晴空霹雳击中了我。
“我不搭理你,你就找搭理你的人了是不?你是不是不搞这就不行?!”
我从脚底板往上冒凉气,全身到脚都凉透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什么话也没有了。
我他妈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他回来,等到的就是这句话。这就是他的心里话,如果是别的兵抱在一起哪怕再出格也无所谓,因为他们“正常”,而因为我“不正常”,因为他清楚我是这种人,所以我那样就是为了“胡搞”,就是乱七八糟的,不堪入目的。他认为我是个男人就上,我找一个不成,就换另一个!
原来他就是这么想我的。杨东辉,你行,你真行!
“……是。我是不搞这就不行,你满意了吧!”
我搡开他,掉过脸就跑,冷风混着冰碴子往我脖子里灌,都比不上我心里的冰冻。这种冰冻麻木了,麻木得居然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无尽的悲哀。
我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就落得这种结果,杨东辉啊杨东辉,你以为我谁都行?你不在我就找别人,你他妈把我当啥人?我高云伟的真心就这么不值钱,这么廉价!
我想仰天长啸,就像武侠小说里描写大侠内心痛苦时常用的这四个字那样。可是我仰起头,倒灌进我嘴里的,只有堵住嗓子眼的刺骨的北风。
回到宿舍,我一夜无眠。
我整夜都没合眼,越想越偏激,越想越难受。我冲动之下甚至差点卷起铺盖回焦阳的房里。你不是不让我跟人胡搞吗,我就搞了怎么着?你是我谁你又不是我情人我跟谁搞轮得着你管吗?
可是我到底还是控制住了自己。那一夜我浑浑噩噩,不知道怎么过去的。第二天早上洗漱,在水房碰到了焦阳,他把我喊到了一边。
昨晚换铺的事他没问我,估计小赵已经跟他把情况都说了。焦阳看起来没有生气,只是说我:“你排长回来了你就不管我了?你是谁的通信员?”
他的语气有点埋怨,好像我把他丢弃了似的。我心情不好,也实在没有心思应付他,随口说了几句场面话,他打量着我说:“怎么了,不是整天眼巴巴地盼着你排长回来吗?现在人终于回来了,怎么还耷拉个脸呢?”
我说:“副教导员,你酒醒了吧,酒醒了就赶紧洗漱吧,问这么多问题,肚子不饿啊?”
说着我就走了,他在我身后:“臭小子,没大没小,还跟我摆起谱来了,我关心你还不好?”
杨东辉回来就照常进入他的工作,集合带操都和以前一样,但是我们的目光没有任何交流,像两个陌生人。他在队伍前做着点评,我一眼也不看他,眼睛盯着前方办公楼的墙面,脑子里是空白,他说了什么一句都没听进去。余光中他似乎看了我,或者跳过了我。我空洞地想,就在一天之前,我还在激动万分地想象着无数他回来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情景,可一天之后,现实竟然是这样的情景,人永远别妄想预知明天。想起他为我受的处分,受的苦我就像在火上炙烤,拼命克制着想看他一眼的冲动,可想起昨晚那些话,我又硬着心忍耐。到底是老天在玩儿我,还是我们在互相玩儿死自己。
操课结束后我们也没有一句交谈。在食堂吃饭时一群人坐在一起,排里人给他留了座,正在我对面。他打完了饭端着盘子过来,我没抬头也感觉到他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坐了下来,我们面对着面闷头吃饭,其他战友都和他热络地说着话,他应着,只有我不吭声。马刚坐我旁边,用胳膊捅捅我,连他这个大老粗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我快速吃完了,站起来说“排长,我吃完了,你慢慢吃”说着我就端起盘子先走了。我实在忍受不了和他面对着面却沉默得憋闷的难受劲。我感觉到背后马刚他们愕然的目光,也没去看杨东辉的脸色,他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
下午连长把我叫到连部,我一进去,焦阳、指导员都在,包括三个排长。他们正在开会,连长说,顺便叫我过来,问问我。
连长说了我才知道,是关于我是否继续兼任焦阳通信员的事。连长说:“高云伟,你是训练骨干,你们排长年后就要参加比武,连里的训练也不能放松,接下来训练任务重,副教导员的内务保障也很重要,叫你来就是问问你,你能不能兼顾,不能兼顾,就让小赵去,你专心搞训练,能兼顾,你两边的担子都不能塌。怎么样,说说你自己的意见!”
我一听,就知道连长这是搞平衡来了。当不当这个通信员,哪是我一个小兵能自己说了算的事,连长直接一个命令就行了。经过昨天晚上,杨东辉一定是向连长要人了,昨晚小赵临时替换,焦阳如果要小赵,连长也就不会来问我了。焦阳的军衔高,他坚持要我,别说杨东辉无权干涉,连长也得给面子。所以连长干脆要我表态,明面上是两边都顾及了,可实际上他还是站在杨东辉一边,我一听就听出来了。连长一定料定凭我和杨东辉的感情,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排长,这么一来当着众人的面,焦阳也不好继续坚持,连长护了犊子,还不得罪人。这就是一连主官的厉害之处。
我看了杨东辉一眼,他和我四目相对,还在气头上的我胸中翻着一股赌气和逆反的心理,冲动让我做出了任性的决定,我对连长说:“报告连长,我能兼顾,我想继续担任副教导员的通信员,保证完成任务!”
话说完,连长和指导员都愣了,焦阳也意外地看着我,随后对着我笑。他似乎也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直到我离开连长办公室,杨东辉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我敬完礼离开时,余光扫到他坐在桌前盯着桌面的侧脸,看到他表情的瞬间,我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
但我还是走了出去,逼迫自己不再回头。强烈的逆反心理主宰了我的行动。你不是不想让我跟他在一起吗?你不是当我跟他怎么了吗?就当我跟他怎么了吧,行了吧!
那个年纪的我,是那么反叛,那么冲动,那么幼稚,那么不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