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老兵后,我试图找到杨东辉,却四处都找不到他。
直到晚上,我在障碍场找到他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台阶上,面向着空旷的训练场,抽烟。
他躲起来在抽烟。我看到了他的落寞伤感。烟雾中他的脸很沉默,他在想刚刚送别的兄弟,还是他一年一年亲手带过,又亲手送走的兵。
我过去陪他坐着,并不想打扰他,只想安静地陪他一会儿。
我知道他心里难受,那些走了的,离别的伤痛就这一次,而他却每年都要经历一回。我不知道每年送走一批人后,他是不是都会到这来,一个人在刺骨的冷风里抽烟,想念同甘共苦过的兄弟,却又无能为力。
在部队,很多人事,很多情感,都是两个字:无奈。
他回头看看我,也递给我一根烟。他用手枪火机为我点了。我们就那么默默抽着,白色的烟雾和我们呼出的白气混合在一起,飘荡在空旷的400米障碍场上。
吸着烟,他跟我说了很多心里话。他对自己带出的兵不舍,想到将来自己的去留,他想一直留在部队,将来如果有一天脱下军装,他不知道还能不能适应回到一个老百姓。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四海为家,今天不知道明天在哪里。也许明天一个调令,他就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军分区,离开这个城市。
他烟雾后的眼睛里,有无奈和迷茫。铁打的营盘,他何尝不也是一滴流水,一个军人,就要随时准备着离别。
他说起那几个老兵刚到他班里时候的事,说他前年复员的一个兵每俩月都给他写信,写了两年了,夏天时候寄来封信说要当爸爸了。“刚来时候又瘦又小,还不到我胸口高。”杨东辉比了一下,似乎那个兵就站在我们面前。
他说起他新兵连的一个老班长,那个班长很酷,不爱说话,对他要求很严,他那时候年轻气盛,不服管,还跟那个班长打了一架,差点被退回老家。可后来下连队经历了严酷的训练后,他才明白班长的苦心。老班长退伍时,送给了他一颗珍藏的弹头,那是用来做狙击砝码的子『弹』。班长对他说,别看我总在训练场上说你骂你,我也不愿意,但是好铁不打出不了好钢。你是块好钢,往后没有老班长再骂你了,以后想起我,别恨我。
杨东辉望着远方出神,然后低头深深吸了两口烟,像要把什么东西压下去。
我揽住他的肩膀拍了拍,却不知道怎么安慰。那时的我,还太年轻。
他看看我,说没事,习惯了。
我问他等我退伍的时候,他会不会也这么难过,他揉揉我的脑袋说:“所以要你好好干,争取留下来,我想多留你几年。”
我说如果我留不下来,退伍了怎么办。他说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挑一样带走。我说,我想把你带走行不行?
杨东辉笑了,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站起来说:“有本事就带!”
他蹦跳着活动了一下身体,开始冲障,像离弦的箭,400米的障碍在他身下像玩儿一样。难过了,就去跑障碍!这是他以前教我们的。
冲回来的时候,他两手一撑腾空一跃,就坐到了水平梯上。然后他就坐在高高的水平梯上,停在了那里。他的胸口起伏,热气随着他的呼吸呼出,他低头叫我回去,要熄灯了。
“你呢?”
“跑热了,再坐一会儿。”他说。
我仰头看他,他孤独地坐在上面,两条长腿挂在水平梯的两边,黑色的剪影映照着清冷的月光。
我双臂一撑,也跳坐了上去,坐在他背后。他回头看我,我说排长,我陪陪你。
他半开玩笑地说,等我从这走的时候,你能有这份心来送我就行了。
他只是随口的一句话,却深深刺痛了我。
我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要走,在我还没有退伍前就先离开这里,会是什么情形。我从来都没想过如果这里没有他会怎样,我不敢想。可这就是现实,不知什么时候的一纸调令,就能让他和我天南地北,远隔万里。
我的身上发冷,心比这冻僵的空气更冷。
我低声说:“排长,我冷。”
他赶我回去,我不肯,他低头解他的棉衣要脱给我,解开了两个扣子,就被我从背后抱住了。
他的后背有些僵硬。
我抱着他,轻声说:“排长,别脱,让我靠一会儿就暖和了。就靠一会儿。”
他没再抗拒,我见他不再动,把抱着他的手臂收了回来。我不会再轻易冒犯他,破坏这段日子好不容易换回的亲近。
我把头靠在他的后背上,他的背结实,宽阔,温暖。脖颈间传来他的热气,一点点化去我心中的冰冻。
我轻轻吻着他的后背,隔着厚厚的冬季迷彩,他不会发觉。如果我的嘴唇拥有穿透的力量,他是否能感到那里的炽热?
我轻喊:“排长。”
他没回头,恩了一声。
我说:“以后别一个人躲着抽烟了,想抽的时候,我陪你。”
如果有人在这时候经过,他会看到高高的水平梯上,两个依靠的军人,在月光下的剪影。如果月光有魔力,给了他们永远不再离别的梦境,互相温暖,留在这一年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