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公司派了有经验的工程施工员过来帮忙,天气也渐渐转好,工程便加紧进行,两个月后也初见规模了,只是我不大喜欢公司的外观,红彤彤地,象个利是袋。晓双说当地人喜欢这种色调,我们入乡随俗,也就以这种颜色为主。又说接下来应该办理证照了,我们一起去和当地相关部门接触。集团公司来这边办分公司,算是当地政府招商引资的一个大项目,早在董事长来考察的时候,书记市长就答应给予很多优惠政策并大开方便之门,让企业“自由唱戏”,还聘请董事长做了高级经济顾问。工商营业执照、卫生许可证、税务登记证、用工许可证等等一大堆证,我们用了不多的时间就办妥了。后来晓双见我每天通过繁重的体力劳动来耗费体力、让自己疲惫,十分不忍,说果若要耗费体力,不如还就写毛笔字吧,写毛笔字总能让你冷静下来的。我想想也不错,便接受了她的建议,她要给我买宣纸,我说用报纸就行了,没必要费那个钱。于是,我每晚入睡前会练习两个小时的书法,也不临帖,只是反复写晏几道的《思远人》: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她见我每晚都写这首词,只是看两眼摇摇头就走开,忙她的财务数据去。我在练习毛笔字中确实得到一些平静,也是一种寄托。这里环境艰苦,生活条件极差,任务繁重,换作在家乡我该叫苦连天的,如何现在却浑然不觉,董事长和总经理打过几次电话来慰问,对我的表示十分满意,董事长还说我是“在锻炼中成长,出人意料”,他们不知道这些日子陪我、促使我挺过来的是一个“遗忘”的信念。然,拚则今生已拚了,忘则怎生便忘得?
我试过去西安时买电话卡在公共电话亭打给她,听着她熟悉的声音在听筒里说,喂,哪位?便赶忙挂了电话。只为了听这一声,知道她安好,我便安心。她生日的时候我会怂恿晓双给她发信息,晓双说既然换手机号码没有告诉她,那便且不要了,等回去的时候再找她出来补送礼物。我只好点头说好。
深知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在感情上可以十分决绝的人,唯有在行动上逼自己,事实也证明,我这招把自己放逐西北、远离事发地点、通过劳动来遗忘的方法是十分有效的。只要不让我看见她是如何过日子的,不让我知道她有过怎样的哀思,我便能一往无前。说遗忘也不是很准确,遗忘哪有那么容易?何况是近十年的感情,何况过程那么浓烈?我只是把对她的牵挂融入平常的生活,伤痛是减少了,想起某些片断仍会不自觉地发笑;偶尔也会同晓双提起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某个片断,也会说吉儿曾说什么什么,怎么怎么;也会因为她喜欢某种颜色而偏爱那种颜色;因为她的某些习惯而保持了某些习惯。她似乎无处不在,又找不出她的所在。
残冬,分公司举行落成庆典,集团公司副总经理以上级别的干部都来参加,当地的五套班子及部分供销商也来了,好不热闹。我十分不适应这么冷的天气,好在晓双给予特别的照顾,当天我的任务主要在室内完成。庆典结束后董事长问我是否愿意继续在这工作,还是调回集团总部工作。我想想说,且再呆几个月罢。当晚我们自己搞联欢,晓双做主持,老同事和新同事济济一堂,玩了很多的游戏,从来滴酒不沾的我也破例陪董事长喝了几杯兑雪碧的红酒。红酒才下肚,便十分地想念起吉儿来,好像,平日隐藏得那么好的情感都发作了似的,不能自控。晓双拿着麦克风笑笑说,她将为大家唱上一曲《我只在乎你》,我们嘻笑着吹口哨、鼓掌。记得那年,吉儿生日的那年,我给她弹吉儿,我们在晓双《我只在乎你》的曲子里拥舞,而今歌声仍在,人面何处?或者是酒精的缘故,或者是自己突然就想放任自己,我居然抱起餐椅一副陶醉状,与它共舞。我心里想的,还是那日那人,只不知和自己相拥的居然是一只椅子。同事们或者瞠目结舌吧,我只知道后来晓双抢下椅子拉着我回房,拿毛巾给我擦脸,反复问我何苦来着,我醉眼迷离嘴里只是重复着:真美,真美。
以为离开的日子自己可以很坚强,谁知道一句话,一首歌,竟然可以让自己失态,我人前人后还需掩饰什么?还用掩饰什么?人说爱情就像感冒,被爱情病毒感染的人,既瞒不了别人也瞒不了自己,因为他忍不住想打喷嚏。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表现是不是感冒打喷嚏,然,事到如今即便是感冒还能怎么样?只能是,一直走下去。
来西北一年了,我再不会轻易想起吉儿,只是想起了,轻易难平复,似乎是积攒的那些会季节性发作。我常有冲动问问吉儿的近况,号码按到一半会挂了电话,心想,她若好好地和某人发展,我欣慰之余难免心酸;她若过得不好,我又可能会做出些什么事。而且,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该遗忘的或者还未彻底遗忘,那么,且再给些日子吧。后来,吉儿还是通过校友得到了我的QQ号码,我难抑平静,每每看见她的头像闪动着,竟激动得不能打字。好在,这一年里我们都改变了很多,吉儿不再轻易说出心里话,她把信奉的“厚积薄发”发挥到极致,我把嘻嘻哈哈不正不经进行到底,再不谈及关于彼此感情,似乎我和她只是平常的校友,没有过去,没有深交。她问的不外乎西北天气如何,胃可好,一餐吃多少饭,胖了还是瘦了。我记得那年我在顺德,她给我的信也常问及天气,问她为何总问天气,她说我的心情是受心情影响的,所以,问天气便等于问心情。而今她这样问,我便常说,天青,万里无云,甚好。我们联系得不多,她也没问我的手机号码。过后想想似心有不甘,但,这不正是我一直想要的么?吉儿是极配合的,她不问我现在和晓双怎么样了,我不问他现在和某男怎么样了。
终于某天,她告诉我,她准备订婚了。我错愕好久,仓促说了“恭喜”便逃下来。我绕着开发区不停地跑,一圈,二圈,挥汗,洒泪,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我以这种方式庆贺之。忍不住通过校友打听,得知她现在的未婚夫不是当日亲戚介绍的那个,虽则也是同事,却是另一大好青年,听说他对她千依百顺言听计从,听说她对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听说他幸福盈盈逢人炫耀,听说他最近升官买房……
再上QQ的时候便收到她的留言,她说,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朝剩把红烛照,唯望君能归家中。
离开家里一年半,我终又回来了。大家说我变化巨大,只会嘻嘻哈哈没句正经,我咧着嘴只是笑。总机小妹说,君姐姐,你那个姓黄的同学对你可真好,自你上西北后几乎每周都打来电话问你有没有打电话回总公司,身体是不是好,有没有坚持工作,还叮嘱说除非你回来不然不让告诉你,给她你的电话号码她又说不用,已经有了,你们真是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呐。我听不下去,转身抹泪。晓双却告诉我她已经打电话给吉儿,约了明天下午喝茶。
我和晓双先到咖啡厅,吉儿迟到了,见她迎面走来,我拉扯着餐台布想站起来,却浑身乏力。她就那样笑笑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拨了拨我的头发,说,嗯,白了许多,只还是那么瘦,头发好长了。我偏过头去,望着玻璃外的街道,眼泪簌簌掉下。晓双从餐台下踢我,我忙擦了眼泪,笑着给她叫了杯拿铁。她笑笑说,我可不可以要一杯雪糕、一罐可乐,你给我调雪糕加可乐?晓双摇摇头,我点点头。
晓双和她絮絮地说着这一年多以来发生的事,并把我称赞了一番,说我帮了她不少忙。吉儿把手按在我手上,看着我说,她呀,捣乱还差不多,真的能帮上忙么?语气间,尽是宠溺,一下子就把晓双推得远远地。我偷眼看吉儿,发现她也白净了很多,一年多的时间她似乎没有明显的变化,只是,再不开口大笑,只浅浅地、礼貌地点头微笑。我忽然心疼得开不了口。其实,这样不是挺好的么?
晓双去洗手间的时候,吉儿淡淡地、一板一眼地说,刚开始,不眠不休,寻死觅活,后来想开了,他也挺好的,便,好了。你呢?可也好?我象喉中梗刺,断续地说,好,也好,工作什么的,朋友什么的,都好。她抓住我的手,认真地说,我要你有长久的安怡,而非一时的痛快。我看着她抓住我的手的手,哽咽着说,我会的,你监督。她点点头,又问,晓双怎么样?我吸吸鼻子说,挺好的,快有男朋友了。吉儿长长地“哦”了一声。
虽则回来家乡工作,然很少和吉儿联系,她似是明白我的心意,难得打一次电话给我。妈妈有时候会问我,晓双又上西北工作,你也没伴,吉儿离那么近,她该会常去看你吧?我笑笑说,她有未婚夫了,要陪着他呢,哪有时间顾及我?妈妈便叹气说,她比你小就有未婚夫了,什么时候我女儿也有男朋友就好了。我搭着妈妈的肩膀说,会有的,你放心。
其实,象我这样的女子,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爱上一个人,或者被别人爱。我学不来流行的东西,平日的消遣不过写文章、看书,不会打牌不会喝酒,没去过聊天室,没玩过游戏,不会说靠、倒、晕、切,不知道419,反倒就算是简简单单的快乐也学不会收获。仍旧不会经营感情,光仔、进、师兄等男子已经很少联系了,好在青梅竹马的同学仍不离不弃,好在柏青常会给予关爱,我尽量努力工作好好生活,做父母的好女儿,做上司的好下属,做朋友的好朋友,做同事的好同事。偶尔会同吉儿发几个问候信息,也接受她絮叨的关怀。她要我答应她,无论她为人妻还是为人母,我总会让她感觉到我的存在,会保持着至少是普通朋友的关系。我答应。我知道,如今自己会关心她,却再不参与她的生活,会祝福她,却已没有浓烈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