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项磊开始无所顾忌地地告诉我们他的私生活细节,上网、聊天、电话、见面……从他那里,我们知道了什么是1和0,什么是CC,聊天第一句一般都要问年龄身高体重。我们似乎为了证明些什么似的,常常在玩笑中认真兮兮地鄙视这些事,但项磊从来没有介意过,他好像不在乎,又或是太天真,觉得我们的玩笑都只是玩笑而已。
他一直都在寻找属于他自己的、别人无从体会更不屑于过问的感情,我们看到他时常不知所谓地兴奋,也时常看到他动不动就郁郁寡欢,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孩子矫情了点。自从项磊对自己的“特殊身份”不加掩饰那天起,没有人再愿意配合地去听他偶尔牢骚的心事,大家最默契的事,就是对项磊讲起的事添油加醋地嘲讽。
隔壁宿舍的几个同学,总是在项磊出门后来我们宿舍,兴致勃勃地对我们谈论项磊。“取笑”的“笑”,让他们捧腹、喷饭、甚至流出眼泪。在项磊面前,他们开始泛滥成灾地把“女人”和“男人”用作形容词来形容彼此,每当项磊在我们的高谈阔论中插话,认真地表达自己的某个想法时,总会有一个兄弟站出来大声说:“这可是我们老爷们儿之间的话题。”然后是一阵哄笑。项磊从不气恼,偶尔还会在这哄笑里配合地装嗲,晃悠悠走近那个说话的兄弟面前,轻轻歪在对方身上,用一种极其挑逗的语气说:“怎么着爷们儿?今儿个就从了你呗!”
除了偶尔在项磊面前开开玩笑,我们宿舍的几个兄弟并没有背着项磊谈论过什么,不知道是因为忌讳些什么,还是毕竟有室友的情分,不忍指点,尽管谁也没有和项磊走得太近。也许有一次算是例外,大概就是在项磊完全暴露自己的性取向那阵儿,项磊不在,宿舍里5个兄弟一人一句陈词,再无其他。
郑东明挑起话题:以后兄弟们好好保护自己啊,免得春光乍泄!
刘冲道:明儿个哥儿几个去采购几条铁裤衩吧。
周云志感叹:这个世界上怎么还真有男人喜欢男人的事啊?
何飞接道:你丫装逼了吧?少见多怪!
我也跟了句:落伍了、落伍了,兄弟们都落伍了。
然后,看书的看书,吼歌的吼歌,换鞋的换鞋,出门的出门,洗衣服的洗衣服,话题Over。
有人问项磊,19号楼2层还有没有其他人是你的同类,项磊笑说,100个雄性动物,大概其中有4个便是,数数2层多少个男的,你就知道了。有人忙追问到底是谁,项磊笑答,仔细观察谁和你们玩暧昧,答案就有了。
此后,附近宿舍男生之间的交往过程中,稀疏平常的肢体接触一度造成少数人若实若虚的精神紧张,他们会第一时间推掉同学自然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然后大声喊一句:丫的,老子又不是项磊,老子可不好这口!
这状况后来升级到了一场恶仗。在一个下着连绵秋雨的、让人心情为之莫名烦躁的周六下午,对面210宿舍的张克帆,和隔壁207宿舍的刘超在楼道里大打出手,系里的男生大部分都在,我们都被惊动出了宿舍,然后七手八脚地迅速将他们拉开。
“这不你妈的开玩笑嘛!”刘超高声埋怨。
“瞎开你妈B什么玩笑!”张克帆还在试图挣脱自己胳膊上钳着的手。
此前,张克帆正在208看电影,刘超忽然推开门,探着脑袋挤眉弄眼地嚷道:“诶,张克帆,你家项磊回来喽!”
张克帆没有半句废话,拉开门照着刘超的小腹就飞起一脚。刘超从地板上爬起来还击,张克帆早就准备好的拳头又迅速砸到了刘超的脑门上。
张克帆和项磊一样,喜欢舞文弄墨,喜欢独立电影,两个人常常被人发现在我们宿舍里畅聊这方面的话题。项磊的高考英语分数比系里的第二名高出20分,张克帆有意想通过项磊恶补自己的语法。
可是后来,张克帆再也无法忍受系里男生们不厌其烦的关于他和项磊的玩笑了,整整一周没有再踏进我们宿舍半步。
项磊在写一篇小说,于是开始每天去自习教室。项磊喜欢去主楼E座的阶梯教室,可是丢了自行车后觉得步行太远,所以常常坐在张克帆的自行车后座上同去。这天,张克帆正在宿舍里看书,项磊找张克帆一起去主E自习。
“大哥,你饶了我吧!你没听见这帮孙子怎么说的啊!”张克帆对项磊说。
项磊没说什么,掩上210的门,独自走出了19号宿舍楼。
然后的再然后,此类乱点鸳鸯谱的玩笑止于刘超了。
19号楼2层的男生们,无论谁都不会承认自己要刻意孤立项磊,但我们不约而同,开始不和他一起去教室、一起回宿舍,去食堂不会叫他,洗澡的时候更不会叫他,谁也不再帮他占座,他贪睡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再带午饭回来给他,他生病的时候,托人买瓶药大家都推来推去。
但这丝毫都不曾影响到项磊每次打算去恋爱时的兴奋。
少数精神高度紧张的人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整个男生群体,于是,有女朋友的男生开始不厌其烦地宣讲自己那点破事儿,没女朋友的男生开始费尽心思地找自己的女朋友,大一前半个学期没过完,我们系已经迎来了拍拖高峰。
我们宿舍其实早在项磊出柜之前就已经开始准全员的行动了。
刘冲凭着自己富家子弟的出身,早在军训一结束就和系里的一个女生确定了关系;郑东明也逞着自己的口舌功夫,自军训期间对外语学院的一个小妹一见倾心后,就开始忙着纠缠;周云志是北京人,属于那种誓把早恋进行到洞房花烛夜的痴情汉;何飞是学校特招的体育特长生,几乎一两个月换一任女朋友;而我,开学时参加了一个老乡见面会,认识了一个心仪的法学院女孩,正心照不宣着呢!
【兄弟之上(二稿)】
上部无果花开
第一章:项磊的高三
1
2001年春节,项磊高三。
项磊的一个发小于涛,嘲笑项磊老土,然后连拖带拽把项磊糊弄到一家网吧学上网。项磊什么都不会做,只是不厌其烦地在记事本里练习打字。网吧里单曲循环播放着杜德伟的《情人》,身边前后左右不时有《江湖》里的人歇斯底里地怪叫着杀掉谁、投靠谁。
于涛送给项磊一个QQ账号,他告诉项磊,那里会有天南海北的人坐在别的电脑前和他聊天。项磊打字很慢,和几个女孩头像的人聊了一会儿,感觉实在无趣。
然后陆续有男孩头像的人把项磊加进好友,其中一个棒球帽男生的头像在陌生人里跳动起来,项磊点开,看到对方说:你一定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儿!
项磊愣了一下,随即说:我是男的。
对方告诉项磊,他正在使用的账号资料里,昵称是“我很丑”,年龄是38,性别是女,职业是老板。——明显是于涛的恶作剧。项磊请教对方怎么修改资料,对方答得不明不白,项磊捣鼓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可以修改资料的地方。
项磊道歉,棒球帽说无所谓,然后继续和项磊你来我往地聊了很久。项磊很想知道,为什么对方知道自己不是女人之后还愿意和自己聊天,项磊问他在哪里,棒球帽说吉林。
这时,项磊忽然很想告诉对方,自己是一个同性恋,没有任何目的,只是想告诉一个人,最好对方离自己远一些,因此挨几句骂也没有关系,项磊就是想说出来。这句话埋在内心深处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项磊真的为此疲惫不堪了。
没什么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与众不同,只要他不伤害别人,他就没有错。
项磊看到这句回话,马上泪眼婆娑起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千里之外真有这么个人,他坐在电脑前,真切切地对自己说出了这句话。
接着,棒球帽复制过来一条新闻:2001年1月1日,荷兰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法律认可同性婚姻的国家。
这让项磊一边振奋,一边惊奇。同性婚姻,多么怪异的字眼!项磊确信,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怎么也不可能凭空想象出这个词来。
棒球帽下线后,项磊无意中点开了QQ面板的限定条件搜索功能,鬼使神差地在昵称栏填上了“同性恋”三个字,让他震惊的是,搜索结果竟达上百页!
项磊曾经以为世界上的同类大概都在万里之遥的欧美发达国家,而自己则是偌大个中国唯一的一个。
项磊找于涛请教怎样修改资料和密码之后,开始不问地域年龄地加了那些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