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他会像从前一样,自作主张地回来,项磊一直没有去张贴转租启事。项磊忍不住打了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取换洗的衣服,或是一同搬回宿舍,何飞说找个机会自己回来拿,于是项磊就每天守在家里,期待着小别重逢时刻,兴许两人还能看出对方的心照不宣,然后,学会彼此妥协,好好重新开始。
可是直到假期只剩下两天的时候,他也没有回来过。
5月6号中午,外校的老乡来项磊学校找人,叫项磊出门陪他们吃了顿午饭,吃饭的时候项磊还在想,何飞会不会回来了。
味同嚼蜡的一顿午饭。饭后,项磊编了个理由,迫不及待地回了家,楼下,项磊却一时不敢上去,怕迎接自己的,仍旧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在门禁边点了一支烟。如果是失望,项磊希望它延迟到来。进出的人们以为项磊忘了带门卡,示意他一同进去,项磊感激地朝他们笑着摇摇头。
是的,他真的来过了,项磊一走进卧室的门,就好像闻到了他留下来的气息。电脑桌上静静地躺着房门钥匙,下面压着一张便条:磊子,我中午来过了,该拿的都拿走了,电脑就留给你吧,你还要做毕业设计,做完以后你若不想要,可以转让给你的社员,不用还给我了。你自己多保重!
项磊看完这张便条,心里空落落的,脸上却鬼使神差地笑了,笑他们之间这么严重的一次擦肩而过,也就偏差于一顿午饭的时间。
下午,项磊去打印了转租启事。去张贴的一路上都在幻想,他会不会和去年一样,远远地跟在身后,项磊前脚贴的启事,他后脚就给撕了。回家打开CD,循环播放U2的那首老歌,然后躺在床上继续幻想,幻想某一刻,他连声招呼也不打一个,忽然就打开门出现在了眼前。
可是,没可能了、没可能了。他连钥匙都不要了,就算他有可能出现在自己面前,也不可能,在听到他敲门的声音之前,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他。
既然这般舍不得、放不下,又该怎样去挽回呢?
这已经不再是件容易的事啦!连尝试都变成了一种奢侈。爱他,何必一定要拥有他呢?最好的事,莫过于远远看着他,看着他按照自己的想法表达自己最真实的喜怒哀乐。
项磊要知难而退了。
项磊对自己说:知难而进,并非完全关乎骁勇;知难而退,也非完全关乎懦弱。
至此,项磊终于痛痛快快地流出了眼泪。那个痛快啊!就像再也撑不下去的云彩终于下起一场淋漓尽致的雨,就像烈日全身而退以后,一再向往纯粹的黑夜终于不用再担心自己会被残阳的余晖一再打搅下去了。
【不多,晚上加餐】
李增打电话说,他当爸爸了,小家伙才那么大一点儿就已经看起来很帅了。项磊忽然很羡慕,尽管自己都不知道在羡慕他什么。
搬家的时候看到那本《食谱大全》,项磊忽然心生感慨。怎么都他妈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了才想到去买本食谱呢?到头来居然没有来得及派上一次用场。这会儿,它突然出现在项磊面前,好像正对着项磊肆无忌惮地嘲弄。
灰格子窗帘和地板上的泡沫垫保持原样,项磊搬最后一趟东西的时候,隐隐感觉到它们对自己似乎还有所眷恋。项磊用一条半湿的毛巾重新擦了一遍泡沫垫,然后躺在凉凉的地板上,向他们做最后的告别。这一回持续良久的告别,无论项磊如何控制自己别那么惨淡淡地去回忆,无数个恍然如昨的场景还是潮水般涌到了面前。
……他又忘了脱掉鞋子就进了卧室,项磊看看他的脚,他便嬉皮笑脸或者一脸不安地退回去,找个湿抹布胡乱地擦掉脚印后才重新走进来。他穿着鞋子的脚印最多踩到曾经被遥控器砸出一个小坑的那个垫子,现在,项磊伸出手就能触摸到它。
……他盘腿坐在电视架边的地板上,仰着下巴对项磊霸道地说:“过来!”项磊问他干什么,他仍旧霸道地重复说:“听见没有?过来!”项磊磨蹭地走过去,被他一把揽住肩膀,然后他教唆项磊喂他抽烟,再然后他起了坏心,故意在喂烟的时候呛到项磊。现在,项磊好像闻到了从他嘴巴里转送给自己的那股烟味儿。项磊无意识地笑了。
……项磊拿着沾满面汤的勺子躺在这块儿地板上咧着嘴哭得撕心裂肺,他走过来,贴着项磊的身体躺下,然后紧紧地抱过来,项磊每说一句只在当时才说得出口的话,他都会回说他知道;那天晚上,他还跪在地板上,右手举着烤串,嘴巴里塞满吃的,对着桌子上的一盒烧卖呜呜啦啦地许了个誓言。现在,项磊扭过脑袋,一眼就能看到他曾经跪过的那几个垫子,项磊伸出手去,几乎还能够触摸到他残留在那里的一丝体温。
还有啊!还有的。他缠着项磊光脚踩在这些垫子上教他跳恰恰,他只穿了一条丨内丨裤,像只被惹毛了的猴子一样,站在床尾和衣柜间的位置和项磊面对面争吵关于刘冲的事。
项磊想起他像只被惹毛了的猴子一样的神情,又忍不住笑了。
无意间环顾四周,用上了所有的知觉,才确信每一处熟悉的角落都已经空了起来,看不到相关的轮廓,听不到相关的声音,闻不到相关的气味,也触不到相关的温度。
已到了分手的季节,所有的一切,都来得理所当然。
项磊搬回宿舍之后就开始生病了,烟抽得越来越勤,饭吃得越来越敷衍,觉睡得越来越吝啬,于是身体忍无可忍就疯狂地报复起来。脸上的痘痘此起彼伏倒也罢了,嗓子还坚持不懈地疼,疼得水都喝不下,各类消炎药都爱莫能助。一气之下,项磊去食堂专门点了份麻辣川菜,然后喝冰水,疯狂地抽烟,熬夜整理毕业设计初稿……
很快发起高烧,浑身恶寒,到处酸痛,项磊实在懒得去看医生,就蒙着脑袋睡觉,捂出一身汗便会好受些,可是很快又会反复。眼看什么都做不了了,工作没着落,毕业设计还没完成,这样下去真不是办法。不得已还是去了趟卫生院,医生告诉项磊,必须马上住院,输液,休息,再这么烧下去,非烧出大问题来不可!
这样的大问题,真想对他说。
每天都希望能够看到他,项磊给自己保证了,能够看到就好,如果需要,自己可以躲在他留意不到的角落里。可他已经开始忙工作了,一直没有出现过。
“真想对他说”的念头,下一刻就成了罪过。
整整四天,总算初愈。项磊经过宿舍门口的仪容镜,无意中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毫无防备地吓了一大跳!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光影,真的是自己正在依附的躯壳投射进去的吗?深陷的眼窝,苍白的面容,浓密的胡茬,干裂的嘴唇,还有,一张削瘦的脸。
提交毕业设计初稿的路上,项磊再次看到了那个西部志愿者招募公告。项磊留意到报名截止日期就是当日,忽然当场做出了报名的决定。
然后开始忙毕业设计二稿、终稿,忙志愿者选拔考试。
再然后便是大学的最后一个月,它就这么没心没肺地来了。
六月初,项磊将其中一份毕业设计修订了终稿,又整理出十多页答辩时可能遭遇的问题和详尽解析,然后悄无声息地放在了何飞的床铺上。第二天,项磊终于在宿舍里看到了何飞,何飞把厚厚一沓毕业设计稿拿在手里,表情复杂极了,他客客气气地对项磊说了句谢谢,项磊听到这句谢谢,胸膛里毫不客气地感觉到了一阵痉挛。
“工作的事怎样了?”何飞递给项磊一支烟,问道。
“定了。”项磊淡淡一笑。
“那就好。是在北京吧?”何飞又问。
项磊迟疑了那么一小会儿,终于还是扯谎应了一声“嗯”。
“刚去单位,什么都不太懂,所以一直瞎忙活,过几天我请你吃饭。”何飞说。
“好。”项磊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忽然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