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项磊所习惯了的何飞的自作主张,说来说去最终还是要扯到南京那件事。何飞想到这一点之后,既不能理直气壮地为了刘冲的事和项磊争吵下去,又实在听不惯项磊那些千篇一律的愤青抱怨,他只是颇有些费神地尽量压抑着内心的狂躁,一脸平静地吃自己的饭,看也不看项磊一眼。
项磊当然没有联系那个中年警官,事实上,项磊不可能完全是那种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正面人物,他的所谓正义感和他的愤青情绪一样,多半只可能有一个徒有虚表的下场。何飞深知这一点,所以任他站在自己面前絮絮叨叨个没完。
你看看,他身上有摆脱不掉的女人属性。这一点,有时候让何飞觉得理所当然甚至天经地义,可是,有时候又让何飞觉得厌烦。何飞担心他们之间最终会因此而沦落到对何飞来说已经相当熟悉的那种境地,就像何飞此前和任何一个女孩的交往一样,再无心灵交汇,基于身体欲望的关系也渐渐变得乏味,直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下去。
奇怪的是,何飞白天的狂躁总是不能坚持到夜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不约而同养成了一个坏习惯:每晚关灯后睡觉前光着膀子并排倚在床头上各自抽上一支烟。
黑暗的房间里偏向阳台方向的中间位置是一张大床,大床两侧分别垂下的两只手夹着两点火光,两点火光时不时遵循着相差无几的节奏绕出两道对称的弧线,有时候会冷不丁冒出几句无关痛痒的对白,有时候是一如夜色般纯粹的沉默。
何飞熄掉自己的烟头以后伸手去接项磊的烟头,何飞熄掉项磊的烟头时项磊已经缩进了被窝里,何飞转身过去,直接压到了项磊身上。
于是,夜晚成了一道莫名其妙的分割线,分割线这边,何飞总觉得身边的项磊不用发出任何一丝动静都能成为一份绝顶的诱惑。何飞一边不解,一边忘我地沉溺。
项磊说:“今天不行!”
何飞说:“不行也得行!”
如若不然,何飞就会觉得自己像一个丢了标的不能交差的押解武夫。
众兄弟哭着送走刘冲那天,项磊哭得比谁都凶。何飞在一边看着,情不由己有些心疼。其实何飞真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了刘冲的离别,还是夸张到为了那些殉难的矿工以及他们亲人的命运,可不论他为了什么,大概不是为了自己。这时候的何飞想得最多的就是,这样的项磊一旦离开了自己,将会何其无助!
被需要的念头忽然让何飞分外动情起来。他不止一遍地冲动着想走上前去帮他抹去眼泪,冲动着想要把他和项磊之间的感情不加掩饰地当场表达出来。他甚至想去吻他。可是何飞知道如果自己真这么做了,正豪放着的项磊忽然转而要尴尬起来,这对项磊来说无疑是大煞风景的。
刘冲受到这样的项磊影响,轮到和他抱头痛哭时的场面感染指数也直线上升了,刘冲的女朋友一看两人这等架势,不知是因为惊诧还是自愧,总之再也哭不出声来了。
这件事总算过去了,何飞觉得松了一口气。
可是项磊的抱怨并没有因为刘冲的离开而终止。项磊看不到何飞的回应,于是变得喜怒无常起来。何飞曾经埋怨项磊只会做面条,现在好了,他什么饭都不乐意做了,更别指望让他下楼带饭上来,要么何飞自己下楼带饭上来给他,要么一起下去吃。衣服也不洗了,何飞把裤子衬衣袜子丨内丨裤放在一起洗了两次,他说也懒得说了。
何飞听到他说:“我三姨,我二舅,我四叔,我大伯都在天南海北的城市里打工,他们都是农民工,他们如果也在北京,从我们眼前走过,我身边一定也有人耻笑甚至暗骂他们愚昧可耻,就算没有,他们的生死怨叹对很多人来说一定也是无关紧要的。”
“那你应该为他们做些什么。”何飞接道。
项磊继续说:“他们把孩子丢给家里的老人们……我那些弟弟妹妹算是给毁了,他们长大后成了家养了孩子,路还是像十年前的爹娘一样走。”
“算了,你帮不了他们……”何飞说。
“上次我四叔在我家喝酒,为了我堂弟去上中专还是去上高中的事一边咧着嘴哭一边说:都别逼我了!你们是不是要逼着我去下煤窑才安心啊?后来我总是没事儿瞎想,他别哪天想不开真下井去挖煤了啊!”项磊说着,叹出一口气。
何飞有一点厌烦了,随之却又意识到这厌烦也忒不厚道了些。
刘冲从香港打来电话给何飞那天,项磊得知后一直欲言又止。何飞说别告诉我你又想去通知丨警丨察!项磊厌恶地瞪了何飞一眼说:“我这么装逼,你他妈的终于受够了吧?”
何飞忍无可忍,怒不可遏。两个人就此大吵了一架。自同住以来,第一次吵得昏天暗地,各自都挑刻薄甚至恶毒的话抢白。项磊说:“你发过誓不说分手的,这誓刚起不久,还新鲜着呢,轻易破了也不好看,干脆交给我来说吧,——分手分手!”
何飞想揍他!
拳头捏了几捏,顺手操起那个多功能收录机,狠狠摔到了阳台上。
“你他妈的整天看不惯这看不惯那,却什么也改变不了。活着这么不痛快,你他妈的怎么不去死了得了?”何飞指着项磊的鼻子吼道。
项磊转身离开,回了学校宿舍。再回来时,房门紧锁。
何飞的背包不在了,阳台上还躺着被肢解了的多功能收录机,何飞常穿的几件上衣统统不见了,项磊下意识打开了衣柜,何飞的几条牛仔裤也一同消失。
项磊就着泡沫地板颓然坐下,心里空空的。
以为流了眼泪却麻木了知觉,摸摸眼角,其实干涩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