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磊在那条小河边找到小周的时候,小周正抱着肩膀瑟瑟发抖。项磊说都冻成这样了何苦自虐呢,小周哭丧着脸说很冷,你快来抱抱我吧。说完,不顾项磊的难为情,一下就抱住了项磊。
项磊说我送你回家吧,小周不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箍紧了项磊的身体。
寒冬,冷夜,暗路,沉默。几分钟后,项磊想推开他,却发现他又开始抽泣了。项磊马上心软了,本来要去推开他的那只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然后小周放开了项磊,抹了抹眼睛说:陪我走一会儿吧,十分钟后,你送我回家。项磊点点头。
小周对项磊说:我知道你对我没感觉,不然跟那傻B分手也就分手了,我应该解脱才对……不过你放心,我不是那种死皮赖脸的人。
那条小路连个路灯也没有,对比远处那条灯火通明的干道,这里显得更加漆黑了些。项磊和小周并肩走在那条漆黑的河边小路,小周在讲述他遭遇的决裂,项磊偶尔说上两句安慰的话。
迎面驶来的一辆轿车打出一束刺眼的车灯,两个人本能地伸手遮住了眼睛。
那辆车驶过以后,小周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了一眼,然后一脸紧张地加快了脚步。项磊不明所以,紧紧跟着小周往灯光里的大路走去。那辆车掉头回来,在他们身边熄了火,两个30岁上下的人打开车门走过来,其中一个人问小周:“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出来走走。”小周有些慌乱地回答说。
“这人谁啊?”另一个人指着项磊问小周。
“同学。”小周的声音有些怯弱。
“同学?”怪异的腔调反问道,“还没改是吗?忘了你哥是怎么跟你说的了?”
“他真是我同学。”小周强调一句。
“同学怎么半夜三更在这里逛?”
小周马上语塞。
“他叫什么名字?”那人又指着项磊问小周。
“项磊!”小周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身份证拿出来看看。”已经走到跟前的那个人对项磊说。
项磊没有多想就拿出了身份证,那人看了一眼,有些粗鲁地扔了回来。
“我这弟弟叫什么名字?”那人盯着项磊问。
“小周。”项磊说。
“有姓‘小’的吗?全名叫什么?”另一个追问。
项磊没说话,——小周根本就没有说过自己的全名。
“说不上来了?”项磊面前那个人冷笑着说完,又转而盯着小周,“你这同学怎么连你的全名都不知道呢?”
“不知道!”小周已经气急败坏。
“你哥要是知道你还没改,想好什么后果了吗?”小周面前那个人问小周。
“随便!”小周说。
“你先上车!等会儿送你回家。”
“不用你们送,我朋友说好了这就送我回去的!”小周喊道。
那人瞪着小周,暴喝一声:“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打电话叫你哥过来?”
“赶紧上来吧你!”车上有人说。
项磊这才发现,车上还有两人,他们脸上好像挂着窃笑。
小周没有上车,站在原地赌气,一声不吭。
车外的两个人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盘问项磊,哪里人?干什么的?哪个学校的?怎么和小周认识的?项磊老老实实地一一作答。他们问你俩三更半夜来这里做什么呢?项磊说小周不开心找自己过来聊聊天。
一个人歪着脑袋问小周:“怎么办吧?现在带你们回去找你哥还是怎么的?”
“我说了!随你们的便!”小周大声说。
这时,另一个人一记重拳打在了项磊脸上,项磊防不胜防,伸手去护,对方一边骂着脏话一边又朝项磊裆部狠狠踢来一脚,项磊下意识一躲,那一脚落在了他的左大腿上。
“你有病啊!我们俩没什么!人家刚打算这就送我回家去呢!”小周哭喊着上前,被身边那个人一把拦住。
“我可不管那么多!你哥说了,见这种人就要打!”说着时,车上两人已经下了车,连拉带拖把小周拽上了车,那个拦着小周的人腾出了空,也窜上来动起了手,两个人你一拳我一脚地不停往项磊身上招呼,项磊不敢还手,只是寄希望于这个过程尽快结束。项磊为了闪躲而东倒西歪,一个人吼道:妈D,还敢躲!然后一脚踢到项磊的眼角。眼睛酸酸的,眼泪不听使唤流了一脸。另一个人也吼:妈D,还有脸哭!然后一拳扣在了项磊的鼻梁,腥腥的味道冲进了嘴巴里,项磊拿手臂一抹,满袖鲜血。
项磊听到小周一边哭一边骂个不停,他说你们这些混蛋,我哥让你们去吃屎你们也去吗?他是我的朋友,我连个朋友也不能有吗?你们一个个都是畜生,不是人!
小周骂得越凶,招呼在项磊身上的拳脚就越是愤怒。项磊好像能领会他们的愤怒,却还是有些自私地暗自渴望他们同时也能够怜悯自己身上的痛楚。项磊不敢奢望他们可以体会到自己的内心,因为项磊知道在他们眼里自己根本就不是无辜的,他们的愤怒,仅仅因为自己是一个gay,而已。
他们累了。他们停下来。他们一左一右围着项磊,其中一个人气喘吁吁的问项磊:你说怎么办吧?
“要不,要不……”项磊蹲在河边的围墙脚流着眼泪,“要不你们把我交到派出所去吧……”话音刚落,又迎来骂不绝口的脏话和招架不及的拳脚。
他们又累了,停下来,他们也学着项磊的样子,蹲下身子,一左一右地围着可怜巴巴地拿袖口抹着脸上的血的项磊,继续问道:说!怎么办?要么你从身上选样东西留下来,然后我们哥俩带你到河里游个泳,要么你跟我们一起去见见小周他哥。另一个接茬说:你他妈的一定不知道他哥是谁!要是让他见着你,你就别想见着明儿的太阳了。
项磊感觉到鼻孔里还在出血,正忙着捏住鼻子。
妈的,说话!他们相继喝道。
有什么值得留下的呢?项磊把上下里外的口袋翻了个遍,然后把钱包和手机掏出来放在了面前的草地上。抬头,他看到面前那个人欢快地笑了:傻B!说的是你身体上的某一部分,不是你口袋里的东西!说完,他将项磊拉起身,捡起项磊的钱包和手机,塞进了项磊的上衣口袋里,然后还在口袋上拍了两下。
真的吗?项磊想。香港电影里杜撰的那些事,在北京会有可能真的发生吗?无论如何,项磊不想亲自来验证这件事。项磊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末日会选择这种方式,一点也不光彩,一点也不隆重。幻想过的那些轰轰烈烈尚未一一光临,所有的梦想,在这种始料未及的情形下,拙劣得如同堆在地摊儿上的盗版光盘。
“我和小周,真的只是好朋友……”项磊绝望地说。
“妈的!看你那副贱样!”那个还回项磊钱包和手机的人退后两步,一脚踢在了项磊的肚子上。项磊捂着肚子再次蹲下去的时候,手机响了。手机响了三次,项磊才伸手去拿。当项磊看到那是何飞的来电时,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他还没有来得及接听,铃声已经结束,同时,也被面前那个人一把夺了过去,抬手扔进了河里。
李增留给他的诺基亚3310。项磊想到了李增,然后又想到了裴勇。一个对他们来说应该足够重要的人,在面前这两个陌生人的眼里,其实如同草芥。
“爷爷我都累了!走!带你丫下河游泳去!”说着时,两个人已经分开钳住项磊的胳膊往河边拖拽,项磊拼死挣扎,惹得其中一个气急败坏,“妈的!就地解决!”他放开手,快步朝那辆车走去,项磊听见安静了好一会儿的小周大声骂着“C你大爷!”
“回来!你回来!”另一个人喝住气急败坏。
一辆车经过,那个人走回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围在项磊两边。项磊很想呼救,却最终也没有喊出口。项磊总是愤青一样地指责这个时代这些都市里的人情淡薄,事实上,他也终于没敢去相信路人。那辆车开过之后,拳脚再次疾风骤雨般袭来。
他们真的累了,他们喘着粗气蹲了下来,他们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高声辱骂。
他们每个人离项磊一米远,他们累了,他们的反应和起身动作一定因此而迟缓下来,项磊暗暗打算着要酝酿一种来不及反应的速度站起身来逃跑。他同时又怕自己没跑多远就被抓回来……可是这样下去显然更不是办法。
项磊这样犹豫了足足5分钟的时间,同时也酝酿了5分钟的时间,5分钟之后,他迅速起身,并拿出了百米冲刺的劲儿,颤抖着双腿跑了起来,他听到身后一阵狂躁的骂声和汽车发动的声音,他闭上了眼睛,耳边响起了呼呼的风声。
200米,100米,50米……灿烂的灯光,宽阔的马路,一辆又一辆疾驶而过的出租车,竟似天堂。项磊没有停,项磊依旧在跑。
一个宫殿一样的酒店门口,等候着四、五辆出租车,几个人在喷泉花坛边抽烟,项磊跑上前去,颤抖着声音问他们走吗?
没人应他。
他挨个儿去敲那些出租车的车门,抽烟的人群中有人告诉他:司机都不在。项磊掏出钱包,告诉他们自己有钱打车,可没有人再去理会他。
项磊失望地跑开了。
一个路口,没有灯光,项磊拦下一辆出租车,开了车门上去,司机看到他的样子,惊讶地说不出话来,项磊告诉他:没事儿,快开车吧!
项磊说,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们都不理我。
司机说,我是没看见,如果我看见了也不敢停车的。因为不了解情况。
司机问项磊要不要去医院,项磊说不用了,只说去魏桐的地址。下车时,项磊给司机车费,司机推让了两下,他接过钱的时候告诫项磊,以后可别轻易去惹那些地痞了。
跑了那么久,项磊一点也没感觉到累。下了车,他抬头看了一眼六楼的灯光,一步两个台阶地爬了上去。当他打开那扇有灯光从缝隙间溢出来的门时,火辣辣的面颊上第一时间汹涌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