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前不断闪现着分别时的那一幕,薛志钦向自己跑来,张开臂膀,越过肩,然后定格——他鞠首了;其实轻飘飘的,薛志钦能有多重啊?那现实的下沉,与其说是因为体重,不如说是因为心痛,因为他连自己都承担不起,更别说还要背负薛志钦。
接着他想起了薛志钦松开手,便顺着他的身子不断下坠,最终掉落站台的一个小物事,薛志钦自己并没有发觉。靳楚歌凝神朝他上车的地点望去,尚有短短一截软胶线挂在站台边,依稀是一只耳塞,而其余的部分隐没在站台之外。他走过去,看见了夹在铁轨和枕木之间的MP3,想都没想,立刻跳了下去,将它拾起来。耳边传来无数候车人的惊呼,两名铁路丨警丨察狂吹口哨,从两头包抄过来,冲他大吼:“快上来!赶紧上来!”
靳楚歌被他们拽上站台,又被拖至离安全线几米开外,紧攥住他胳膊的那名铁警猛把他掼开,愤然骂道:“你小子不想活啦!火车正进站,你跳下去找死啊!”
靳楚歌脸上没有表情,任由他们训斥。他看见了将要进站的火车,正是因为如此,才奋不顾身的跳下去,把再晚一会儿定会被轧碎的MP3抢拾回来。那一刻他脑中没有考虑自身的安危,只有一个单纯的愿望,要把薛志钦遗落的东西捡回来,如果竟而因此殒命,只好相信此乃命数使然。想到居然可以这么轻易的阴阳永隔,靳楚歌不由得悲从中来,但在那些因震惊和好奇而向自己频频张望的人面前,他不落泪。
回校的路上,靳楚歌塞紧耳机,听薛志钦听的歌。来来回回只有一首,那个苍凉激越的声音发自生命深处的歌唱:“我承认害怕一个人去抵挡人世之中的浪,从今以后的世界会如何,我一点都不敢去想;我承认在你离去后只剩下日复一日的慌,事到如今我只有抱着遗憾,独自感受着爱的沧桑……”躲在计程车的后座,靳楚歌泪流满面;这首歌轰碎了他的心,不留丁点碎末,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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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楚文对打雪仗的事念念不忘,与李海混熟了,便提议说去雪地里对战一场。李海的兴致很高,觉得打雪仗是个不错的主意,于是振臂一呼,召集起一帮人,跑到酒楼后面的院子里布开了战场。一时间,雪球满天飞窜,扬起的雪尘让原本已经稍停的雪似乎又重新开始下起来。
靳楚歌也参战了。已经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与从前的伙伴们一起大笑大嚷,他不愿错过。很快他身上积满了雪,有些还掉进了衣服里,他不得不跑到火力不那么密集的地方稍作清理,纵是如此,仍不免遭受到流弹的袭击。靳楚歌迅速清理完毕,正要再次投身战场,却在呼喝交错的瞬间,短暂无声的几秒,听到自己的手机似乎在响。他躲进屋内,掏出手机,屏幕闪亮,上面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显示的是长沙的区号。他没多想,接通电话凑至耳边,用家乡话问道:“你好,哪位?”
电话那头的人没有说话。
靳楚歌又问一遍,对方仍然没吭声。
靳楚歌不由得再看一眼来电号码,若有所悟,这一次换成普通话,问:“是你吗?”
终于,薛志钦在那边回答了,“是我。你那边很吵,你说的家乡话我听不太清,没听懂。”
靳楚歌笑着往屋子的更深处走,与人们的欢笑声拉开距离,“现在好了吗?”
“好了。”薛志钦仿佛在微笑,“你只要说普通话,我还是能听懂的。”
靳楚歌笑也无声,停了片刻,说道:“我一直都在等你的电话……好久了,都不见你打来,我又没办法联系上你……”
“我这不是打给你了吗?”薛志钦说,靳楚歌又听见他熟悉的丝丝吸气声,好像很冷。
“你现在哪儿?”靳楚歌问,“长沙?”
“嗯。”薛志钦应道。
“为什么在那儿?你不是回家了吗?见到你妈妈没有?你们现在是不是在一起?还要继续往哪里去吗?”靳楚歌一口气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他其实有无数个问题,想表达的却都是同一样心情。
薛志钦一下面对这么多的问题,似乎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个,最后他说了一句足够回答所有问题的话:“我爸他们家在长沙,今年我和他们一起过年。”
靳楚歌不满意这样的答案,他要问清楚:“是和你爸你妈他们两个一起吗?”
薛志钦这次笑出声了,“怎么可能呢?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家。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必要再见面了。我一个人从临海来的长沙。”
靳楚歌的心又猛的痛了,几乎不能言语,“你……还好吧?”
“好啊,挺好的。已经习惯了。”薛志钦那么自如的笑着,早就清楚靳楚歌必然会有如此的反应,“你不必难过的,我都不难过了。别老把我想象成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孩子。”
“那你爸……你高中不是在这儿读的吗?他们家怎么会在长沙?”靳楚歌从来没有详细打听过关于薛志钦父母新家庭的事情,薛志钦也绝少提及。
“在我高二时候搬的,但是我留下来没跟他们一起去。”薛志钦略略的解释一下,转过了话题,“给你打电话,主要是查了一下,今年没有大年三十,而今天是你的公历生日,所以想跟你说一声生日快乐。”
如果不是薛志钦说,靳楚歌自己都忘了,所有记着他生日的人,都只记得腊月三十那一天,惟独薛志钦还记住了与之对应的公历日期,教靳楚歌满怀温暖的同时,更有深深的感伤。“你在你爸爸家……他们对你好吗?”
“不说这个好吗?”薛志钦有太多的不愿意,但又怕自己的拒绝令靳楚歌伤心,还是回答道:“还行吧……有些事我没告诉你,他们虽然各自有家庭,但并没有一点都不照顾我。其实他们为我付出的也挺多的,只不过我心里一直很抵触,不肯接受罢了。有时候我也会想,是不是对他们太苛刻了,连一点弥补的机会都不给……世界上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事情太少了,我想试试。”
靳楚歌不确定薛志钦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只不过说给自己听,或者是因为自己的关系,而不得不回头另觅安慰。可是自己能说什么呢?世界上只有父母对孩子的爱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薛志钦并没有得到过。当他忍受了十几年的耻辱,终于有能力摆脱因父母的抛弃而造成的极深阴影时,却又赠予他们曾经主动放弃的来自于骨肉的信任——这又需要怎样的理由?难道也是没有前提无需条件的吗?
不让靳楚歌就此言回应任何,薛志钦又迅速说道:“你那边很热闹啊,是在为你庆祝生日吗?”
靳楚歌望着远处奔逐欢腾的身影,说:“不是。高中同学的聚会,他们在打雪仗。”
“是吗?你们那儿也下雪了啊?长沙也下雪了。”薛志钦说,“天气预报说,整个湖南都会下雪,下大雪,我还不信呢。”
“天气预报还是比较准的吧。”
“也许吧。”薛志钦呵呵笑道,“好笑的是,我相信的时候,它往往是不准的,不相信的时候,偏偏又准了。”
靳楚歌很难受,没出声。
薛志钦也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开学……还能再见到你吧?”
靳楚歌转过身,望向窗外,是层层叠叠的房屋,仿佛千山万水,“能啊。我答辩虽然通过了,但是毕业手续得等其他人都答辩完后才能一起办。所以肯定能见的。”
“果然通过了呀。”薛志钦鬼笑,“真怕你便秘,忘了叫你买润滑剂。”
玩笑一开,两个人都发窘,好一阵都不说话。
靳楚歌听见电话那头有人在呼喊,薛志钦应了句什么,大概手捂住了话筒,听不太真切。
“不多说了,你和他们玩去吧。”薛志钦的声音杂在一堆忽远忽近的噪音里,然后又清晰起来,“就是想祝你生日快乐。”
靳楚歌想让他留个联系方式,好让自己能比较方便的找到他,但想想他所处的环境,还是放弃了;根据背景噪声判断,他应该是在大街上的公用电话亭给自己打的电话。于是靳楚歌最后叮嘱道:“好好照顾自己。长沙的司机开车都很猛的,下雪天你要更当心。”
薛志钦嗯了一声,把电话挂了。挂断之前,靳楚歌再次听见电话那头有个孩子的声音在催促:“哥,你快点!”这一声呼唤让靳楚歌一愣,回头望院子里玩得满头大汗手脸通红的靳楚文,怅立许久,心头萦绕的思绪,说不清是欣慰还是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