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父亲说,响,你现在还小,不明白。等到你大了,你大概就能明白爸了。我是不会再结婚了,即使我现在和这个人一起,我也不会结婚了。因为伤心啊,人的心被伤透了一次,恐怕就没有再次重伤的余地了。我似懂非懂的听着,那个时候我的内心也已经柔软了许多,不再对这个男人咬牙切齿的,因为他毕竟是我的父亲。虽然他在我人生后来的十年光阴里总是缺席,可是我还是对这个男人有某种程度的眷恋,爱与恨并存。
记得邱曾呆呆地看着我扒着碗里的饭,意味悠长的说,响,我有时候挺羡慕你母亲的。你看她就算什么都没有,她还有你和你妹妹呢。而我呢,我什么都没有,家里只有一条狗。
这时母亲就会说,好什么呀,每天为了养活她们俩,累的半死不活的,还受她们的气。不像你,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那还是不一样的,你知道的。
--嗯,那也是。赶紧找个人结婚,成个家,生个小孩。你又不着急,又要在那感叹。
我默默地听着,那时作为小孩,没法说什么。但从那个时候起,我便察觉了邱心底那股深深的寂寞,那种寂寞是非一个普通的女人所能理解的。她有获得幸福的资本,而她却放弃了寻找普世的幸福,那必定是对幸福有更苛刻的、更不为人所知的追求。
可是我是否能承担起你所追求的幸福呢?还是如你所说,我什么都不需要做,我就是你的幸福。
4
Forgive me for needing you in my life;
Forgive me for enjoying the beauty of your soul;
Forgive me for wanting to be with you when I grow old.
Please forgive me for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Forgive me for loving you with all my heart.
Forgive me for never wanting to be apart.
原谅我的霸道,也原谅我的总是做不到。
上次你来北京的时候,那还是个大冬天。你给了我带了两身衣服。
你说怕我在实验室做实验冻着自己了,又不想老看到我整天穿一身暗沉沉的衣服,年轻人应该穿着有点朝气。
我觉得那衣服不太适合自己,那时我心里乱得很。
我说,我就是内心阴暗,我就爱穿黑衣服,怎么了,碍着谁了吗。因为我太怕你对我好了。我不知道你以后还会不会对我好,没有你的好,我能否适应;我也不知道你以后会不会对我更好,这些好,我是否能承受得起,是否能有所回报。
总之那时我真的很乱。我只觉得你配得起更好的人。
衣服真的很好看,我把我的彷徨与不安,全部推卸到衣服上,一并转嫁给了你。
你用你一贯的隐忍,收起了衣服。你说,晚了,我得回宾馆了,如果这几天你实验得空,就找我吧,陪我转转。
你走了,我都没有送你。然后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也没再联系你。
就这样,我们半年没再联系了。
其实我每天都想起你,只是我用许多其他的事情去填充我的生活,我告诫自己不能再因为自己的懦弱无为而去消耗你。可是所有的努力,还是在半年后的今晚崩溃了。我才知道自己多么需要感受你的存在,即使我从来没有站在你的角度去体验你的存在,体验我之于你的意义。
我需要你。
我又没有承诺。
5
十六岁那年。
你和我一起坐在我家的客厅里看电视。
--响,你以后想干什么。
--我想当战地记者
--为什么想做这个。
--我觉得在一种极端的环境里,我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那很多工作都挺特殊的,你干嘛偏想做这个。
--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最近看了个战地记者写的书吧。我总是习惯质疑事物的真假,总有那么一股诉说和揭穿事物真相的欲望。当记者比较合适吧。
--呵呵,这样的社会,不允许你说太多真话的。
--我知道。
--那如果不让你说真话你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
这大概就是年少的天真吧。
邱,在那后来的十年里,我说得越来越多的假话,说得越来越少的真话,包括对你,也是如此。
其实,很小的时候,我已经十分清楚我是一个极度虚伪的人。你总是能看穿我的虚伪,却又小心翼翼地不忍心揭发它。我不知道这种宽容源于什么。
你总说,你这小孩,总是一副坚强的做派,还死要面子,其实里面脆弱得很。你这么说的时候,总是在我得意的时候。
而我脆弱的时候,你什么都没说,只给我最深的拥抱。
6
十年前,你出现在我面前,而我的生活变得面目全非。
那一晚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了。放学回家,推开门,没有平日里母亲做菜的油烟味,房间里静得出奇。我看见了邱,一地的碎玻璃,头上扎着绷带的母亲在沙发上靠着。
我问邱,我妈怎么了。邱说,额头破了,刚去过医院,轻度脑震荡。邱没有说下去,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已经太习惯这一切了,从我童年起,就是无休止的争吵,嘶吼,扭打,你死我活。到最后,母亲总是被摁在地上。有时候,我会冲上去,趴在母亲的身上,阻止父亲正要喘下去的脚。有时候,父亲来不及反应,一脚便踹在了我身上,虽然他平日里总是对我疼爱有加,不曾打骂过我。我知道我今天回来得晚了。
可是我怎么可能想到呢,因为这个家已经平静了一年,父亲已经一整年没回过家了,我甚至已经习惯于并留恋这种畸形的宁静了。
我们扶了母亲上床休息,一起把狼籍清理干净。我想邱大概很奇怪,我没有表情,没有掉眼泪,甚至也没有多说什么。邱关切的眼神在我身上不肯离去。我知道我该说点什么,或者掉几滴眼泪,才能让她放心。可是现实是,母亲在屋里面躺着,父亲在另一间屋里躺着。我想我是受了一点惊吓,还来不及反应。或是我已经适应了这一切了,它只是程度有所升级,而我的麻木也随之升级了。我甚至都不想进屋去指责父亲什么,我也不知道要指责什么。我只是希望他不要回家,只想这个家里没有他。但是我没时间去说什么了,我有许多作业要完成,后天就是中考了。
邱给我和妹妹做了饭,就回去了。我以为一切又将归于平静。
我逃避现实般发了疯地做题。突然,父亲踉踉跄跄地颠到我面前,忽而又扑到在地上,口中吐出了白沫。
我问,爸,你怎么了。
父亲无力而痛苦地说,我刚刚喝红花油了。快。。。送我去医院。
我还是想到了邱,拨通了电话。邱很快地赶过来了,带了一个男人,把父亲抬上了车。
邱问我,你要跟着去吗。
我说,我一起去吧。
于是邱拉起我的手,坐进车里,一路都握得紧紧的。
到了医院已经12点了,洗胃的人手不够,护士让我和邱进去帮忙。父亲挣扎得很厉害,我们用尽所有力气,去抵御一个男人的力量。那个时候,我觉得父亲也是可怜的,他必定是绝望了,可是他又放不下对生的渴望,在死亡面前,他只如同一只无助的困兽,任由无情的胃管尽情羞辱自己的身躯。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才发现,刚刚的男人不见了,或许是让邱给打发走了吧。
邱问我,你明天还上学吗。
我说,要,明天老师还押题呢。
身体能撑住吧?得赶紧回去休息了。
嗯,没问题的。
邱突然摸了摸我的头。那一下,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