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与否,我们是否曾经仔细体察。
爱了多久,还会爱多久?
如果放下一切枷锁,坦荡相爱,是否就能有坦荡的未来?
她要结婚的消息竟然是母亲告诉我的,她从未对我提起过。母亲的说法是,都一把年纪了,也该结婚了,男的在银行,还不错,就是丑了点。我知道终有一天会是如此。
邱,母亲的朋友中年纪比较小的,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她,瘦高,是她们那帮朋友里面少有的安静的女人,可是骨子里头的咄咄逼人依然是她们彼此间的共性。
还是忍不住拨通了她的电话。
--喂,在家吗?
--嗯。
--到你那去,方便吗?
电话那头沉默。心里觉得一阵虚,一再说不要见面的人是我,可是一次次反悔的人还是我。两个人,只要有人一再退让,便会有人一再进逼,前者总是多爱了一点。
--现在不方便。
--那你出来。
还是沉默。更虚了。我有什么资本如此强势,而骄傲如她,为何总是容忍我的无理取闹,我想她是爱我的,我总是看准了这点。
--一个小时之后,到我这来吧。
如果是从前,我会直接上楼去按门铃。或者更早以前,我总有她住所的一把钥匙。可是现在的我,只能站在楼下,等待她做出选择。虽然我知道根本无需同一个男人去较量,而我较量的,是她的底限,至于我自己想得到什么,我根本不知道。可能真的只是因为无法抗衡失去她之后那份庞大的寂寞感,而对寂寞感的恐惧又未至于能使我们卸下与生俱来的枷锁,所以纠缠不清。可是谁都知道有那么一刻,从此要各自寂寞了。
看着邱和他下了楼,看着她朝他挥手,看着她转身,这一切我都死死地看着。我就在你身后。
--你一直在这儿?
--嗯。
--不早说?
--不想麻烦你。
--可怜的孩子。走,上去吧。
我又可以抱着她了,熟悉的头发,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身体。
--哪天从北京回来的?
--一周了。
--怎么不找我?
--你不也没找我吗?
--那现在为什么找我?
--想你。
--之前口口声声说不再见面的时候就不想?
--也想,不过听说你要跟男人跑了就更想了。
--无赖。
--您老人家也好不到哪去吧,准备找男人嫁了也不说声。
沉默。我慌张了,下意识地把她抱紧,将脸埋入她深深的发际,贪婪地呼吸着她的气息,生怕下一刻就失去这一切权利。她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不想说了,说多了已经成怨妇了,这是最后一次,我今年33,你不愿意陪我走这条路,我只能走让大家都觉得舒服的路。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我一向便是在这种时候沉默的。她33,我25,她是我母亲的朋友。
爱是一种能力,她可能是于生俱来的天赋,或者是后天习得的智慧。只可惜我既没有天赋,也不曾被驯化。我的父母并没有教会我这些,我所学习到的,从来只是背叛、放弃、逃避,以及反反复复、无休无止的诅咒。没有爱人的能力,亦没有被爱的担当。
我们从来学不会放下,也从不尝试承担。我们总是受伤,然后回应他人的是更深不见底的冷暴力。
既然说真爱,是要爱到痛为止的。那么,现在我所承受的痛楚,是否说明我真的爱你?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正因为背着母亲剪了一头几乎贴头皮的短发劈头盖脸地挨着骂。
母亲就是这样,她那旺盛的控制欲,总是无所不及,大到我人生的道路,小到我头发的长短。是否压迫越深,反抗就越烈。我从来就是一个表面平静,内心叛逆的小孩。就仿佛是母亲手中的一捧沙子,握得越紧,流失得越急。当一个人只有15岁的时候,她大概只知道通过剪短母亲心爱的头发作为反抗。可是常年的抵御,让她自觉不自觉地走上了一条离母亲越来越远的道路,直至以爱上母亲的挚友作为终极的反叛。有时候她真的不知道,她是爱上这位一开始的“邱阿姨”,还是爱上了一条与母亲背道而驰的道路。
一个女人走到跟前,母亲突然收起了严肃的嘴脸,挤出了一丝职业的微笑。
--哟,这个就是刘响吗。
--快,叫人。
--姐姐好。
--叫阿姨。
我打量了一下这位从来没有见过的阿姨,比以前的所有阿姨都年轻许多。长头发,高个头,大眼睛,笑得莫名其妙的开心。
--阿姨好。
--叫什么阿姨啊,叫姐姐多好啊,叫阿姨多显老啊。
这位阿姨笑得更开心了。
--得了,你和我一辈的,叫什么姐姐呀。
--好吧,阿姨就阿姨。李响啊,你妈老在我面前夸你呢。
我没有回话,也没有再看她。
--人家跟你讲话怎么不答应呢,有没有礼貌啊。
--怎么不高兴啊,你又骂人了吧。
--好好的头发跑去剪掉,还剪这么短。不男不女的。
--夏天多热啊,就该剪短点。嗯,是有点像小男孩,哈哈,不过这小男孩也挺好看的。
我有点得意了。
--看吧,人家说好看。
--好看什么呀,就你那黑不溜秋的样子还好看呢,不照照镜子。好的你不长,偏长的一副你爸的模样,还长了他的臭脾气。
母亲又开始展露她那副要把人吃了的模样。
--谁叫你生的我不好啊,这能怪我吗,又不是我想长这样的。
--好了,好了,别吵了。长挺好的,就是皮肤黑了点嘛,你看眼睛鼻子都像妈妈,随妈妈好看。
就这样,这位邱阿姨开始走近了我的生活。是否真如父亲说的那样,这个女人来了之后这个家也就散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改变了我的生活。而我以后的生活,是否还将有她的参与,我真的不知道。
3
这是一群寂寞的大人。母亲,父亲,以及母亲的朋友们。
记得母亲说,我总是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着觉,这些你们都不知道。我有时觉得太累了,实在受不了了,有时真想就这么死去。可是一想到你们两个小孩会没饭吃的,你爸又指望不上,就只有这么活下去了。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眼泪流得很凶,但话语中不带任何哭腔,这是一个倔强的女人,而她的不低头注定了她就此落寞的一生。当她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只说明她在向我示弱,因为必定是我又伤了她的心。我爱她,可是我总控制不住自己去伤害她,表面的,内在的,无论如何她都塑造了今天的我。而我又迫不及待想撕去这副由她一手塑造的模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