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填荒地，引水种树，两千棵树苗一棵一棵种下，几乎都是父亲一个人来完成。如今成活的一千五百多棵白桦树，已经长成参天大树，而我童年的那片白桦林却早已不知去向。在我读大学那几年，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即便这样，父亲都没有想过伐树卖钱。换他的话说，如今北方农村水土流失那么严重，自己的一份心血就当保土护林为村里做贡献吧。是的，那是父亲一生最大的荣耀。

现在，我想起父亲，总是禁不住流下泪来。一个安之若命的人，只想极其平常的活着的人。但他却给了我，给了我们这个家，甚至与我们那村落，极其不平常的人间温暖。苦与累，情与痛，他都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从来不会抱怨。既便于我的母亲，那么残酷、不可原谅地伤害了他，他都选择了包容和默默承受。在他最痛苦的时候，他只有拿劳作拿体力的透支来发泄他内心的痛苦，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这样。

所以他在我和表哥打架之后，在母亲向他下跪之后，他选择了去砖窑背砖，与其说是挣钱养家，不如说是他通过体力的透支而做出的情感宣泄，因为去砖窑背砖与他的身份和他的智慧完全背道而驰。他的苦难，也永远不仅仅会因为生计而苦。那是他的内心之苦，永远无法向任何人说出的内心的悲伤之痛。而当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我才知道是我误解了我一生最爱的人，我也再一次无法原谅我自己。

第五十二章我和父亲的交谈

父亲说，在我即将临世的数月里，沙堡村都阴雨连绵。在那场瓢泼大雨仿佛要将我家的房子浸泡得失去了根基的时候，我呱呱落地了。雨也就在那一刻停了下来。父亲说，是我镇住了那场大雨，保全了我的家。他说这一切主阴，预示着我们田家将出一个大人物。

十八年后的今天，绵绵细雨再次覆盖在了我家庭院的每一个角落。雨水沿着屋檐的瓦砾亮晶晶地滑下来，而檐下站着的正是我和父亲。在我们的脸上荡漾着某种不知来由的喜悦。我用满怀期盼的眼神注视着父亲和眼前迷蒙的雨雾，风悄悄地吹动着细细的雨丝轻盈地扑在我和父亲的脸颊，随后我们心有灵犀般相视而笑。

而在这之前，父亲刚刚给我讲完十八年前的那场大雨和我的出生。

“你看，还说要带你好好玩几天呢，这雨一下就没个头了。”父亲说。

“热了好多天了，下场雨凉快。”我说。

“这几天一直寻思着带你去那里走走，如果明天雨停了，爸带你去古府看看吧。听说这几年那里开发的不错，都成旅游胜地了。这方圆不过十里，还从未带你去过嘞。”原来父亲始终记着自己的诺言，这个暑假，我想怎样，他都允我。是的，他没有忘记，他从来没有忘记。

“也差不多要到你开学报道的时间了，捎带买点东西，到时候，爸去送你。爸最远就去过河北，四川可还没去过嘞。”与前几日相比，父亲确实开心了很多。他黝黑的脸上挂着微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我都这么大的人了，自己就行，不用送。”

“那可不行，你从没出过远门，走丢了，可麻烦了。”

“学校安排人到了成都火车站接的，你就放心吧。”

“我就说我们家要出大人物，你妈偏不信。这回她不信不行了。嘿嘿。”

“什么大人物。别说一个人，就一架飞机，飞上天，还不就渺小的一个点。再说我也只是一个开飞机的，又不是去做官。”

“谁说不是呢。你看招飞的那个主考官，最开始还不就是开飞机的，人家现在都当副总了嘞。人家行，你也行。你好好干，以后尊儿喜儿还都指望你呢。”

“他说不准还当军官呢。你可别小瞧了他。”

“尊儿是个有抱负的人，但再有抱负架不住文化低啊。唯有读书可以安身立命，可以修身养性，谁掌握了知识，谁就拥有了走向人生成功的通行证。可惜，我劝他读书他非要去当兵，唉。”父亲在长叹一口气后说道，“人有知学，则有力矣。他可是落后了你一大截了。这几年的差距，那可就是一辈子。”

一位父亲，在展望儿子未来的同时，却还在惦记的另一个人。而那个人原本是和他毫无关联的一个人。

“爸，我想问你件事。我知道我说出来，你肯定又不高兴了。”

“你说。”

“尊哥他，他，是不是你的孩子。”我小心说道。

“自打他12岁进了我们家，我就把他当自己的孩子养。”

“爸，我是说，他是不是和我和田心、田喜一样，都是你亲生的。”

我终于在那么一个迷蒙的雨天，向父亲说出了我一直的困惑。

那天，我怯生生地着父亲。我希望他能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如果是，我将一生对田尊满怀愧疚。我从未对一个寄于我家门下的苦命少年有过仁慈和善待，相反在我们相处的那些时光里，我一直当田尊是我的敌人。虽然我们都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但他却有与我不同的人生。正如父亲说的，几年的差距那可就是一辈子。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我。是我逼迫他放弃了学业和原本存满幸福的生活，让他被迫一个人孤单上路。

“他爸叫田富，你见过的。你忘记了，你还凶巴巴地指着人家问，要不要带尊儿回河北。”父亲一脸认真地说。

我姑且相信父亲说的是真的。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田尊爹，我就觉得他五官那里有点像田尊。可我就不明白了，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和表哥说的野种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背砖？如果是缺钱用，你怎么又不去背砖了？背砖能挣几个钱？你就是想躲开我，躲开妈妈。”我盯着父亲，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很快，我感觉我就要胜利了。因为我发现父亲不对劲了，他象一下明白了什么，突然变得六神无主。他不敢再看我的眼睛，他把目光落在院子的那棵大槐树上，一副若有所思，又心存顾虑的表情。他在思考片刻后，又不目光转向我。

“喆儿，有些事情你没有必要弄得很明白，但爸向你保证，尊儿的亲生父亲肯定是田富，这个一点没错。”

父亲一脸痛苦的表情。

“那表哥说谁？你告诉我。”我继续咄咄相逼。瞬间，父亲的脸涨得通红，我真的从未见父亲这样。是我把父亲激怒了。他脸部的肌肉开始抽搐，而从他的眼睛里我竟然还看到了仇恨。

我吓坏了，我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的在发抖，心慌乱的想要立刻逃开。我真的没想到我这一句话竟然就像洪水猛兽一样，令父亲如此动容。

我竟然能当着父亲的面转诉表哥的这句鬼话。我真的后悔自己这样说了。

“对不起，爸爸。”我低下头。

要知道这么一个惬意的迷蒙的午后能与父亲如此温暖的交谈是好不容易才等来的，我怎么能如此轻易就再次打破它。

我希望一切到此为止。

“你应该把他说的那两个字彻底忘掉，永远都不要装在你的脑子里。永远。”父亲在向我扔下这句话之后，转身要离开。

“我知道了，爸爸。”我说。

随后我看见父亲转身走向院子。他经过大槐树走向了马槽，雨水打湿了他的背。他站在马槽边给驴子填了草料，然后用手抚摸着我家那头永远哭泣的驴子，再也一动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