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看,这几天,咱家的猫总是虎视眈眈地盯着它们么。我可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接着父亲便把头仰起来,把目光投向了头顶上空盘旋的鸽群。
“灰猫都老的不能动了,我估计它干不出这种事情来。”我固然相信猫的天性,但灰猫也太老了吧。自从田尊走后,它就整天躺在院子里睡懒觉直到鸽子的到来。我知道那段时间它是想田尊了,毕竟这几年,都是田尊在陪伴着它。但它毕竟是个动物。眼下,这些鸽子正在勾引着它。
自从田尊走后,我尽可能的克制自己不去想他。因为想起他我的胸口会收缩,这令我难受。可就算他不在我身边了,我仍然感觉到他在。他就在那儿,坐在院子的板凳上俯首学着他的功课,抑或站在屋子的那把藤椅面前,接受摊在上面的那个趾高气昂的家伙对他喋喋不休的数落,又或是躲在院子的大槐树低下悄声哭泣。无论我走到哪儿,甚至包括厕所,都能看见他对我忍气吞声的那副模样。他那该死的窝囊相。
为了父亲,仅仅是为了父亲。如果他不去当兵,我肯定不会再那样对他。我想着。父亲这时候,依旧把头仰向天空,他看着天空盘旋的鸽群久久不再说话。
看来灰猫同样勾起了父亲对田尊的回忆。对于田尊而言,父亲应该并非像我有如此深的内疚。那父亲除了想念田尊,又有什么令他久久沉默的呢。他总是会这样,在他把我带到某种欢乐中,我还沉浸在其中他却又把心思放在别处了。这让我越来越觉得父亲有城府,不可知其所想。
气氛显得有点沉闷。最后还是父亲打破了沉默。
“回头去集市上买两只母鸽子回来,还有两只公鸽子没配上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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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看出他们是公的没配对?”我好奇地问。
“你没看么,在空中斗得最欢的,就属他们两了。”
“那两只?”我仰起头,试图找出父亲说的那两只鸽子。
“不合群的那两只,最边上那两只看见没。”父亲伸出手指向天空。
我仰起头,看见数只鸽子在空中成队地盘旋着,唯独最边上有两只鸽子你追我赶,前后左右交替着位置。
“他们两那是耍着欢呢。”我呵呵地笑着。
“这终归是不行的。时间久了,想把它们分开都难了。”父亲说。
父亲那天说完这句话就去忙他自己的事情了。我久久心思凝重地注视着父亲的背影,直到父亲的背影消失,我仰头望去,我看见掉队的两只公鸽子你追我赶在蓝天里翱翔着,我在想这是否也是属于动物的一种爱情。或许只是偶然,或许是父亲有意的警告,“时间久了,想把它们分开都难了”,也就是这句话,在我那“残破却重新开出花来”的心中再一次打上了死刑的烙印。
这终归是不行的。在我上大学的那些年,甚至到我参加工作,也交了女朋友,我始终一厢情愿地认为“这终归是不行的”也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我根本不希望父亲在那个寒假说出来的这句话是早有寓意的。我不希望。我以为,只要我获得了我是他儿子的这张通行证,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独享并占有他。因为父爱无疆,作为他的儿子的我再怎么要求都不为过。那几年我也只作为自己是一个秘密存在并生活着。原来,这只不过是我在自欺欺人罢了。
父亲也终究是按照他的意愿去做了。他从集市上买来两只母鸽子,给那对公鸽子配了对。从此,它们两便有了各自的伴侣。从前它们两成双成对的嬉戏、你追我赶的欢乐,我再也看不到了。
那个寒假,因为一对公鸽子的入侵,仿佛在一夜之间那突然具有的丰富缠绵的想象和梦境,开始魂牵梦绕地纠缠着我。多年里,一对鸽子在空中前后交替欢快翱翔的画面多次在我的梦中出现。这也赋予了我身体完全发育后的另一种令人不安的多愁善感和尴尬。在一个人的求学生涯中,我也在不断地发掘并思考父亲在与我成长相伴这么多年那悄然滋生的令我恐惧的神秘到底是源于哪里。
那个寒假一过,带着那么多的不舍还有疑问和不安我重返了校园,并偷走了箱底里那本米开朗基罗传。然而紧张而繁忙的应对高考让我无暇再去顾及这些。我人生的一大最要抉择,开始摆在了我的面前。
第三十九章我的理想
快开学的那几个夜晚,我躺在床上,我想象着那对公鸽子在空中那种自由飞翔嬉戏追逐的样子。可就在前几天,它们的配偶到来后,他们就分道扬镳了。我在脑里一遍又一遍回放着父亲的那句话“这终归是不行的”。我捂紧被子,盯着天花板,痛苦地想着自己有天也会是这样,再度过几天漫长孤独之夜,我将告别父亲的呼噜声,我将好长一段时间里不能见到他。
好几个夜晚都是如此这般。开学的前一天傍晚,我等到父亲走出院子散步的机会,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我们谈起村里的一些趣闻,那些我们认识的人,还有母亲的胃病。母亲多年胃就一直不好,到了饿的时候如果不能及时吃到东西,就会持续几天的疼痛。那个时候农村的医疗条件相对落后,也去医院检查过几次,并没有发现大的问题,只说慢性胃病还要慢慢养。我劝父亲多点耐心。我们还谈到我妹,提起田心,父亲有些内疚。说这孩子从小照顾的少,但这孩子有出息,是个用心做事的人。我明白父亲所指,也不想把话题继续展开。“今年有两件大事,你考大学,再就是心儿的毕业分配。喆儿,你想过以后干什么没有?”父亲问。
对于自己以后要干什么,我从未想过。从小到大,我从未立过什么伟大的誓言。战胜田尊,打垮他,也就只有此念头。还有就是战胜田喜,成为父亲的唯一,也是我的理想吧。如果非说我有什么理想,父亲就是我唯一的理想。但这只是一个称呼,可笑到无动词也无谓语。因为我给不出来。
“你想我干什么?”我反问父亲。只要父亲给我编制一个梦,我就按照他的梦去实现吧。
“爸希望你普普通通。或许你可以想想当一名老师。”父亲说。
我首先想到祖父开办过私塾。想来父亲是崇拜祖父的吧,要不怎么想让我当一名老师呢。我倒是觉得父亲更胜任这份职业。
“是的,象爷爷那样。”我说谎。我想起自己如何愚弄“上下”不识的田尊,如何取笑他的无知。
我记得妈妈曾说过希望我当一名医生。我想起我手掌受伤入院治疗时医生一身白大褂冰冷地看着我的情形,我就不寒而栗。
那个假期,我还记得父亲一字一句地教田喜学说话的情形,“你办事,我放心。”对于两三岁的弟弟而言是多么艰难多么不上心的一件事情。对于我而言,却是未曾存储到我的记忆却特别温暖于心的一件事。我也知道,原来教书育人竟然是父亲的最高理想,只是他的理想没有实现,却让我做了他看似最勤奋却从来没有融会贯通的一名学生。
其实我已经让父亲失望了。我在高二就选择了理科,这与父亲想让我学修文科的想法背道而驰。父亲一直喜欢文字彬彬的那种书卷气,也一直希望我能做个纯粹的人。而我却从小就争强好胜,即便在他对我从小就进行那套之乎者也的文化熏陶。没人侵犯到我的利益,我就安静得像个乖孩子,但一旦有人侵犯到我,我就当仁不让。可我的这份霸气在父亲眼里,也是一种担忧。他认为我性格太过直率,这在社会上根本就吃不开,与书为友,是对我最好的保护。不与人争,这一直都是父亲的性格。但我并不喜欢他这样。在村里即便他再怎么随和谦让和善,但总会有人觉得他就像我的祖父那样卖弄着一份清高。尤其是在母亲那里,我整天都能听到她对父亲的数落。我无法忍受父亲在母亲面前忍气吞声的模样。但我又很佩服他,他怎么能做到如此的荣辱不惊呢。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无视那一刻喋喋不休的母亲的存在。我想象不出在他的精神领域里,到底是有一个什么样的宇宙存在。那领域对我来说,真的就是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