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出处,只记得有句‘父,家长举教者’,父亲二字应该是全家人的希望和寄托,是儿子成长道路上的一盏明灯。至于我眼中的父亲,爸爸,”我说,“你高大,魁梧,厚重,仁慈,你在喆儿眼里……”
“好了,不说了。”父亲打断我,他把目光再次坚定地落在我的身上,他甚至激动地说道:“喆儿,爸爸知道你会想出更为美妙的词。但爸爸要听的不是这些。我希望在你以后完成你的这篇命题作文中,能够时刻明白,父亲二字不仅仅代表着一种至亲之情,它还混合了权威、血统、甚至制度。这些让你听起来冰冷的社会字眼。儿子和父亲之间的关系,也注定隐含着距离、敬畏直至取代。”
他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你记住我今天的话,慢慢去理解。”说完,他把那个舀了茭子的瓢放在马槽前的口袋里,然后转身离去。
不仅仅是田尊,不仅仅。父亲首先给出我这么一个暗示,然后却用及其冰冷却极具说服力的一个标准和准则,严肃果断而且和这些词语同样冷酷无情地将我拒之了他的门外。
一个对我等同于死亡的宣判。
如今已为人父的我,应该是彻底懂得了父亲当年所描述的“父亲”二字的含义。这么多年,我和父亲一路风风雨雨走过来,我想我也被迫遵照他的旨意去执行了。只是父亲一生中所扮演的家庭角色,我未能真正取代。我让父亲失望了。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遗憾。每次我该去看儿子时,孩子的母亲总是爽约。只有在我献上奢华的礼品之后,我才能见到我的儿子。这么折腾几次之后我终于明白,我也只有付钱才可以得到我儿子的爱,而且这笔钱十八年算下来非常的可观,我就觉得已经累了。如今我的前妻彻底把我击垮了----她带着儿子嫁到了北京。我更难见到儿子一面。
那天,我与我家的那头驴子相互对视。它象一个迟暮的老者站立着,它用孤独的眼神看着我,我看见晶莹的泪水顺着它的眼角流下来。我在心里痛苦地告诉自己,我曾经的父亲,已经不复存在了。
一次又一次,我和我这样的情感说再见。第一次,是我11岁的冬天,田尊的到来让我与我唯一的父爱道了别;第二次,是我13岁的生日当天,父亲送了一张单人床给我,我与父亲温暖的体温道了别;第三次,是我14岁,我冒犯了父亲的身体没多久,弟弟出生后没几天,那天我和父亲同样在这头老驴子面前欲语还休,最终也是我一个人站在落日的昏黄下与父亲陪伴了我一路的童年时代道了别;第四次,是我读高中,离开了父亲,我再次与父亲的朝夕岁月做了道别;这次,与其说是道别,不如说是心死吧。是的,不复存在了,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有的只是一颗心,一颗支离破碎的心,无所依,无所傍地孤独零落着。
第三十四章愈使我受苦的,我愈欢喜
据说老早之前人类以为地球是一个扁圆的大盘子,哥伦布的航海探险因尽乎就要抵达地球边缘而决定放弃。一旦到达地球的边缘,帆船就会掉进深渊,他们不想看到那一幕,尽管他们热衷与探险。这与我对父亲的情感何其类似。父亲所言的“父亲”“父子”论就是暗示我所处的那个地球的边缘,父亲要我立刻停止,不然后果同样是掉进万丈深渊。
可哥伦布的探险最终出现了转机。在绝望的时候哥伦布看见“海上漂来一根芦苇,这让他高兴得跳起来!”——有芦苇,就说明附近有陆地!。
那个寒假,我意外发现了属于我的芦苇,一本让我起死回生的书――《弥盖朗琪罗传》。因为这本书,我对父亲的爱被再一次起到了推澜助波的作用。我内心汹涌着的波涛再一次击打着父亲的岸,不由我控制。
那是一本繁体的民国旧书,32开平装版,书名《弥盖朗琪罗传》,1947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现在译本叫《米开朗基罗传》,我见过也有把“基”译成”琪"的版本。早些它一同与家谱还有其他几本古书,一起藏在一个木头箱子里。父亲说这些都是我祖父的遗物。祖父藏书很多,只可惜后来在抄家的时候被销毁了,能把家谱完整的保存下来,已经是很不容易。
因为那木箱中所藏书籍文字全部是繁体,所以年幼的我并没有什么兴趣阅读。我上高中那一两年间,也见父亲取出来阅读,但我只记得有本民国间线装本的《xx年鉴》(xx二字是我所在的省份,在此省去)另外还有一本讲中药的书。之外,便是父亲从箱子中取出来一直留在身边的那几本古书,也就是我文中提到的诸如《教儿经》《童蒙须知》还有几本《四书五经》和《古文观止》,它们曾是父亲拿来对我进行启蒙教育。唯独这本《弥盖朗琪罗传》同我家族的几本泛黄的《田氏家谱》死守在那个木头箱子里。要不是那个寒假在我的家族里不知道要追溯多少代才能合并为一股的我喊八爷爷的白须老者起义要再续家谱,也许这本《弥盖朗琪罗传》就与我彻底无缘了。那个寒假,当父亲和我的那些长辈们扎堆在一起研究家谱的时间里,米开朗基罗悄悄地走进了我的生活。
那天,是我从木箱中取出了家谱交到了父亲面前。长辈们象做一件大事一样开会规划着家谱的再修计划,我百无聊赖,便又回到堆放杂物的房间从木箱中取出了那本《弥盖朗琪罗传》。反正没什么事做,我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百无聊赖地及其不习惯地从左到右,从所谓的“后”往“前”,一页一页地翻阅着这本泛黄的书读了起来。
起先,读的有点吃力,因为全是繁体。我以为这本书会把我带到有关父亲或祖父的那个年代。然而它比我想象的更为久远,它竟然把我带到了欧洲16世纪的意大利某个城。那号称是文艺复兴盛期的年代,一个对于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国度和年代,更是一个完全陌生却起了非常优雅名字的一个城市——翡冷翠。这名字起得好。又高贵又冷酷。”
书中写道:“这是一个翡冷翠城中的中产者,-----
故事在一个破折号下娓娓道来。文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傲慢、有神经质的天才人物。他除了夜以继日地摧毁着自己的肉体,不吃饭不睡觉地玩命工作,目的只是想一个人完成宫殿,教堂的建造之外,他看上去好象无欲无求。但很快我看到了他的烦恼和痛苦:“愈使我受苦的,我愈欢喜。”“我的欢乐是悲哀。”紧接着,一句“千万的欢乐不值我一单独的苦恼!”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天才的烦恼到底是什么?是什么让他欢喜,又让他感觉悲哀呢?很快,我找了问题所在:
“他爱人,他不被人爱。妇人的爱情于他是无缘的。”
爱情。他的爱情。也许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吸引我了。毕竟是天才,那些何以成为天才的举证对我毫无兴趣。我想知道为什么他爱人,却不被人爱,为什么妇人的爱情对他是无缘的。
“在这颗残破的心中…春天重又开了鲜艳的花朵,爱情火焰燃烧的更鲜明…这是对于卡瓦列里的美貌的神秘的崇拜,这是对于…虔诚的友谊,――两颗灵魂在神明的境域中沟通,是对他的…侄儿们的慈爱…柏拉图式的爱…亲密的交谊…美貌的力量于我是怎样的刺激啊!世间更无同等的欢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