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父亲”二字的含义
在那个冬日的晌午,我守在父亲和他的驴子身边,看着那头上了年纪的驴子眼神呆滞地咀嚼着干谷草,我担心它的牙齿会被它吞噬进去。在它的眼角常年都挂着不知道是泪水还是眼屎的粘稠混合物。此刻温暖的阳光洒在我和父亲身上,我用手抚摸着驴子的脸,想着一些与它有关的记忆。是它见证了我的成长,也是它,见证了父亲对我的关爱。我对它,有深刻的感情。但它老了,老到近乎要永远闭上眼睛。
“尊儿走了有些日子了。”父亲把马槽中添加了一瓢茭子,在与干草搅拌后说道。
我学着父亲从马槽中挑拣出一些坚硬的干草根。
“是的,他多少应该报个平安。”我一边挑,一边说。
“可能新兵到了部队没时间写信吧。”
“他肯定是记恨……我们了,肯定是。”我本来想说是记恨我的。是的,田尊没有理由记恨父亲。他知道父亲是疼他的,他应该给父亲写封信,报个平安。我把目光诡异般地投向我的父亲,不可思议的我竟然渴望能从父亲的眼神中看到他对田尊的那怕一点点的失望。
“尊儿没那么小气。他肯定是没时间。”父亲果断地说道,他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有我的驴儿温情地与我对视。我在想,只有对于田尊,父亲说话的语气才是坚定的。从田尊来我们家的第一天,他就坚定着,任凭我和母亲的再三反对,任凭我怎么欺负他,任凭家中的经济状况如何的窘迫不堪,父亲对于田尊,不都一直就这么坚定,这么一如既往吗。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几乎没有因为我欺负田尊而对我严厉过,唯一的一次,是那次“画荻教子”引发的事件,我就讲了那么一个典故,结果田尊竟泪如泉涌。父亲一口咬定是我欺负了他。但那场战役最终还是我打赢了。现在,父亲的态度又一次发生了改变。他不再正面批评我了,只会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悔过看着我那天在田尊走后我的号啕痛哭而他无动于衷冷漠地走开。今天,他又一次对我失望了。他以为我会在前几天他给予我的那个拥抱后,我会悔改。可我没有。
“尊儿没那么小气。”这句话除了是在标榜田尊,还有就是对我的不满。
“爸爸,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我不要父亲再这么冷漠对我,我不要。我鼓起勇气继续说道:“爸爸,你完全可以说出来的。这样,我……我会好受点。”
我终于把父亲不愿意面对的事实说了出来。我不想他总把我的忏悔残忍地丢在一边,连一丝的心疼都没有。一位父亲不该这样惩罚他的儿子。我看着父亲,我希望他能接着我的话展开,那怕简单地批评我几句,教诲我一翻也成,只要他在我面前不要再这么冷漠。
我看见父亲的表情先是顿时一怔,随后他又定神看着某处,脑子里似乎在想着什么。我试图把在我脑子里尽乎发霉的东西都倒出来。“你不是和我说,人都必须去勇气面对吗,爸爸。我以强欺弱,我不应该那样对待他,我扭曲了与人为善的本意,辜负了你对我的教诲。他的离开是我的错,我应该有勇气把他挽留下来。我知道,你记恨我,你一直都记恨我。”我坚定地说道。
父亲把目光移向了我,他那深邃的眼神再一次对我扑朔迷离着。他尽力表现出镇定,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的心是复杂的,是受我一番话后而激动、澎湃着的。他那眼神所传递出的,有深情的注视更有不安的慌乱,有欣喜更有无奈。父亲很紧张。就在这么复杂的眼神下,我看见父亲微微地张开嘴巴,及其费力甚至为难地对我了一句话:“不仅仅是因为尊儿,不仅仅。”
父亲在说什么呢。这句深不见底的话竟然让我慌乱了。
我的心不停控制地猛烈跳动着。一些记忆顿时象过电影一样快速地在脑海翻阅着。在过去的画面中,所有那些有关我和田尊还有父亲的记忆,在我的大脑中开始清晰又模糊着。
我试图理清思绪。应该是从父亲对我的袒护,到后来父亲对我的指责,再到父亲对我的逃避,到冷漠,这一系列有关田尊与我引发的父亲的转变,我一丝一毫都不放过地努力寻找出某些记号。有关父亲这句话的记号。
那是哪年发生的事,我怎么记不清了,真的好遥远了。只记得是春节前的某一个傍晚,我和田尊在大队的办公室写完对联回到家中,因为我说我教田尊写毛笔字而获得父亲的表扬,那晚父亲还给我和田尊讲了一个寓言故事,一直圈养的鸟死亡的故事。随后父亲用“苦验其志”总结了寓言的本意。父亲还说了我和田尊的区别。说他是虚怀若谷,说人只有在逆境中才能成才。可偏偏就在那晚,我以让父亲帮我揉背的名义,占有了父亲的身体,我对他做了不敬的事。父亲最终逃离了我,但我却真实地体验到了他做为男人的强悍和炙热,并将父亲雕塑一般健硕的身体定格在了我的脑海。我记得那晚的月光很明,大槐树的枝干所投射进来的影子如同迷幻一般在屋子里摇曳。我还记得那晚,我彻夜未眠。
应该就是这个记号吧。这就是我和父亲关系的转折点。我还记得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一飘了一整天的雪。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同时我和父亲那美好的记忆也随之被彻底掩埋。彻底。父亲开始逃避我了,父亲也变得对我冷漠了,直到田尊的离开,直到今天。
那今天父亲的话说明了什么呢?我所谓的利用了他对我所说的“勇气”,我就这么一个极有心机的一个忏悔,就让覆盖在我和父亲情感之上的,那终年不融的冰雪一时因父亲的头脑发热给融化了?不然他和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在他逼我质问我是不是早恋了,我就差那么一点也一时头脑发热把终年冰雪给融化了。这倒好,父亲主动提起了。我那学校的日日夜夜,我的煎熬,我的烦恼,我的痛苦,我的思念,原来不及父亲简单说出的一句话。“不仅仅是因为田尊,不仅仅。”原来父亲早就是知道的。
是的,不仅仅是因为田尊。田尊在我和父亲的情感世界里,也仅仅只是一个符号而已。然而这个符号却让父亲窥视出了我对他的占有欲,我对他的爱。也是因为这个符号,我对父亲的情感,让父亲把田尊做为了唯一的可以救命的稻草。可这棵稻草最终离开了他。现在他能做的,只有自救?所以,他在这么一个合适的时间,给了我这么一个暗示。
我应该怎么做。我到底该怎么做。父亲,请你告诉我,告诉你的喆儿。
“喆儿,你怎么看‘父亲’二字?或者说,你觉得爸爸是怎样的一个人.”就在我自以为已经大白天下了,就差我说那么一句“是的,不仅仅是田尊,我知道。”的时候,父亲竟突然给我抛来一个我从未深刻思考过的命题。
“爸爸,这个命题有点大,我倒希望是一篇作文,高考作文。我想我会写的很好。”我说。
“那你就随便说说,我听听。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