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没有把田尊叫醒,没有去挽留他并祈求他的原谅。因为我是懦夫,彻头彻尾的懦夫。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看见木门背后有我们丈量升高时用彩色粉笔做的标记。左边门叶上是我的升高标记,右边门叶上是他的。那彩色的线条像美丽的彩虹图。在门顶上还放着一盒用了一半的彩色粉笔,旁边是一个我玩过的塑料火车头,上面落满了灰尘。我用手拉了一下灯线,彩虹图被瞬间的漆黑替代。
我回到屋子躺下,满脑子都是我和田尊的儿时的记忆。我想起他刚到我们家时,我对他的排斥,想起我一而再,再而三得把他从父亲的怀中拉开,想起我把他一个人丢在去石炮台的路上,任凭几个人对他拳打脚踢而我无动于衷,我想起我把“上下”颠倒过来作弄他,想起我命令他给我擦屁股,想起我用力撕扯他的生*器,取笑他那小身板不长毛……我对他犯下了多大的罪刑。此刻,我祈求他可以原谅我。我希望我们还有共处的时光,这样我肯定就会善待他。最近几年,我们不是很友好吗?他从照单全收、惟命是从再到信任我,从我利用他躲着父亲再到他不设防地向我倾诉他对他父亲和母亲的思念,以及他对我父亲的感激和他所谓的远大理想,我们不是越来越友好了吗?我记得我们的童年也有过那些温暖人心的记忆。我帮他补习功课,他陪我写对联,冬天我们一起捕鸟,夏天我们一起抓蝉。我们和父亲一起骑着单车在那个夏末的白桦林和水库玩耍仿佛就是昨天,可为什么田尊还要离开我,他肯定还在记恨我。是的,他没有理由不记恨我。父亲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往这个家拉拢,而我却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从这个家推开。现在他终于可以走了,终于可以摆脱我了。
第三十一章送别
我记得送别的当天,锣鼓喧天,人流涌动。乡村委会的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那首《歌唱祖国》。征兵规定不允许新兵带自己的衣物,因为到了部队根本用不上。田尊从那件破的牛仔包中翻出了木制手枪和弹弓还有那个木头人儿偷偷往口袋里装,结果被接兵干部统统禁止了。最后乘他们不注意,田尊从父亲手里拿过那个木头人,偷偷装进了口袋。
父亲嘴巴抽搐,我看见他痛楚的表情。他不停地叮嘱田尊:“到了部队好好干,要听组织的话,爸爸相信你一定有出息。”那一刻,我目视着田尊,有千言万语想和他说,就是开不了口。我几次张开口想对他说原谅我。田尊似乎意识到了,他却把目光躲开了。我强迫自己看着他,但他始终低着头聆听着父亲的嘱托,他不听地做着深呼吸试图可以让全身放松,可手却一直紧紧握着装着木头人的口袋,大拇指在不停地拨弄着口袋盖的那个边角。直到他转身,我才看见他那泪眼朦胧的痛苦眼神。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他的悲伤有多浓,才明白他那无法掩饰的我所给予他的那些伤害有多深。直到田尊带着那朵大红花上了那辆夺走他的军车,我看见爸爸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悲伤的神情溢于言表。
“尊儿,记得给爸爸写信,一定要给爸爸写信。”父亲的声音颤抖着,望眼欲穿的父亲不停地挥手,不停地喊着尊儿的名字。
我眼泪横飞。我嘲笑我有什么资格这样。也许没有我,田尊永远不会选择离开我们。我看着挥手的田尊强装欢颜,我祈求他可以看我一眼,告诉我他原谅了我。可他只把目光紧紧地锁定在父亲的身上。他咬着嘴唇,在向父亲道别。是的,这是他唯一感激的人。唯一的。
我算什么。
“田喆,”我听见田尊叫我了,他在喊我的名字,他原谅了我,他一定原谅了我。
“田喆,记得照顾好爸爸。”这是我与他六年的相伴,听到的最后的一句话。
直到田尊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才做了我之前从未做过的一件事情。我喊着田尊的名字号啕大哭。“原谅我,田尊。”父亲被我吓了一跳。他从未见我这样哭过。可他没有来安慰我,他甚至是带着冷漠的眼神随着人群走开了。我永远不会忘记爸爸那天的神情,那同情中透露着理解,还有深深的责备。
那个下午,我哭着离开人群,一个人在村庄的街头巷尾林间野外漫无目的地瞎逛。我先是经过市场,走向操场,在空旷的操场上转了几个圈,在那长满荒芜青草的台上坐到过了午饭时间。在操场上,我仿佛听见曾经我和父亲还有田尊的欢呼声。然后我又在那片白桦林逗留了一下午,在林间我听见鸟儿依旧欢乐的歌唱,随后又一个人走向水库。我的眼前,烟云丛生,湖波不兴。我看见对岸的牧羊人在等待他的羊群饮最后一道水。我静静地站着,直到在即将消逝的天光中,我看见霞。那绚丽的色彩让我想起我斑斓的童年。很快那色彩就暗淡下来,直到远处的牧羊人和羊群在暮色中成为一个个小小的模糊的影子,直到消失,我踏上了回家的路。在逐渐昏暗的光芒中我眯起眼睛,我视乎看见田尊从对面的白桦林中朝我走来,在一棵光秃秃的桦树下,我和他相遇。
天彻底黑了下来。我加快了回家的脚步,嘴里不停地说着,我是个懦夫,我是个懦夫。我奔跑,气喘吁吁,汗水直流。直到我跌跌撞撞地斜倚在家的那紧闭的大木门上。哗啦一声,我看见我焦急的父亲。
我强迫自己镇定些。
“你去哪了?我一直在找你。”父亲艰难地说,仿佛象在吞嚼一块石头。
父亲在等待我开口。但我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我很感谢夜幕降临,应该是遮住了我的脸,因为暮色同样掩盖了父亲的面庞。我很庆幸我看不见他的眼睛。
父亲开口说了些什么。他说得含糊不清。好像是说我叫他担心了。他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又走上前拉住了我的胳膊。我想抱着他痛哭。这个对我来说不难。我不一贯都喜欢这样。但,谢天谢地,我没有。我已经让他觉察到我的狼狈不堪了,我怎么可以再让他瞧不起。
之后发生的事情就如这段时间我们平静地相处一样。我们走过院子,随后父亲把房门打开,我们走进了我们温暖的家里,一家人开始平静地吃着晚饭。之后爸爸喝着茶,听着收音机在播报新闻。我倚在床头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一本看了好几十遍的书。母亲在抱着田喜哄他入睡。
我听见新闻在讲集会游行示威法的通过,讲邓正式告别政治生涯,讲军委领导更换是全党做出的正确的选择;讲某个会议部署1990年的军队工作;还讲日本要自省,不要自大;中国要自强,不要自卑。只有这样,友谊才是永恒的,合作才是永恒的……我只关注到和我有关联的几个词:告别-军队-自省-自大-自强-自卑-友谊-永恒,这几个词把我和田尊联系在一起。随后我听见父亲和母亲的交谈。父亲问母亲,军队的意义应该是暴力机器还是文明之师。母亲说暴力机器。父亲说要看对谁。然后母亲说应该通知一声田尊的父亲。父亲说那我给他写封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