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只听见父亲说了三个字“谢谢了”,随后屋子一下变得很安静了。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伊能静,试图给她一个立刻消失的信号,但又唯恐被父亲识破。我只好说:“你去把刘敏喊过来,就说我爸来了,叫她赶紧过来。”�0�2
“好的。我这就去。叔叔,您先坐着。”伊能静终于消失了。
伊能静走后,我想父亲肯定要责怪我了。他不是警告过我什么年纪做什么年纪该做的事吗?他反对我早恋。还有,我心里甚至竟然暗含着某种喜悦在期待暴风雨的到来。
然而事实并非我美好的想象。父亲只是给了我那么轻描淡写地一个微笑,却近乎发自肺腑,之外就再没有别的了。他真的没有那怕一丝的嫉妒吗?为什么竟然还有一种欣喜?总之我不懂父亲这个微笑的真实意义。但这个微笑确实让眼下发生的一切都恢复了某种平静。像是方才惊飞的鸟让树林中的一片叶子晃动了几下随后叶子就凋零了,树林却又恢复了它以往的平静。我便是那片凋零的叶。
我的早恋对于父亲就只是一个微笑吗?难道在父亲看来这只是一件小小的事情?父亲在思考。但我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
接下来,伊能静又来了,她把刘敏带了过来。任由刘敏在父亲面前如何夸张地描述她对我的心疼和照顾,伊能静只是一声不肯地听着。随后我接受了父亲对我的叮咛嘱托,然后父亲起身道别,刘敏和伊能静出门相送。
父亲的那个微笑,是多么令我沮丧啊。他的儿子在青春发育期懂得了早恋好像在他看来是多么欣喜的一件事。曾经一对父子的美好记忆,什么微风拂过大地,什么幸福的就像花儿一样,原来,原来我不过是一片凋零的叶。凋零吧,统统凋零吧。
是的,我做了我人生中最为大胆也让我悔恨终生的一件事情。就因父亲那该死的慷慨的一个微笑,我竟把我自己的第一次送给了伊能静同学。她在享受了我给予她慌乱的毫无经验的第一次性体验后,她便听到了我在宿舍类似曼娜回忆录的宣讲演说。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有人对她说,我们男生宿舍每晚都把她当成集体意淫的对象。伊能静气急败坏地找我对峙,我没做任何解释。这在她看来就是我的默认。她在辱骂我道德败坏,人品卑劣,给我定义为全世界最卑劣的人并且又补了我一记耳光之后,我们终于成了陌路。她曾经暗恋两年的人终归变成了她的仇人。她一生仇恨的人。我对伊能静的伤害已经到了无法弥补的地步。
第三十章田尊去参军
那是一个多事之秋,我与所有的萧条相伴。先是扭伤了脚,然后是出卖了自己,伤了无辜,还做了道德败坏的事,我的世界观人生观甚至因此发生了动摇,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到底做了什么,我该怎么办。我在遭受内心谴责的同时,也和相伴了我和父亲多年的田尊挥手道别。在我们家寄养了六年的田尊离开了我和父亲,踏上了属于他人生的孤独旅程。
我的父亲,让年幼无家的田尊告别了他的悲惨生活,父亲以为从此幸福就会降落到田尊的身上,然而短暂的几年的幸福也就又与他戈然而别了。他不听父亲的再三劝阻,毅然决定放弃学业去参军。父亲搬来救兵,企图让我挽留他,然而田尊主意以定,根本就不听我的劝说。田尊肯定是认为是他拖累了我们家,毕竟那个年代养家糊口对于父亲来说是一件艰巨的任务,我们家有四个孩子要养,有三个孩子要读书,可以想象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情。但我所不知道的是,父亲当时更希望我能向田尊低头认错,祈求他原谅我这几年对他的傲慢和无礼。我只在内心忏悔,却未付诸行动。田尊的理由很充分,在他看来读书并不是他的出路,抛开我们家庭的经济问题,他的年龄已经和同班级的同学失去了竞争力,读书对他而言无非是个扫盲教育,要想出人头地,当兵应该是唯一的出路。时至今日,父亲提前当年,依旧对田尊深表内疚。
那记得那晚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悄悄起床,走进田尊的房间。房间的灯还在亮着,可田尊竟然睡着了。我看见他一个人缩成一团倦在被窝里,眼角还挂着泪。我发现他的手里握着一张相片,于是蹑手蹑脚地走近他,从他手中拿起那张照片。那是他和他父亲母亲的一张黑白合影,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一张合影。他的父亲一脸僵持地坐着,虽然年轻但衣衫褴褛,象个穷困潦倒的乞丐。他的样子显得窘迫,也许对面的镜头让他不安,他把怀中年幼的田尊紧紧地局促地抱着。在他旁边是他美丽的女人,与他显得极不和谐。因为她一脸的风韵,精神十足,但坐姿有板有眼。我很难想象这个女人曾经是个疯婆子。我想田尊那时应该还不会走路,他更不会对画面那幸福的瞬间有任何的记忆。从他有了记事能力,他的生活就是悲惨的。
我在想田尊究竟躺在床上将手中的这张照片看了多久。这张照片伴随着他在我们家这六年的每个日日夜夜。即便他长大成人并且寻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幸福生活,也许就在我伏案写字的今晚,他在和他的妻儿吃完一顿可口的晚餐,妻儿正躺在他的身旁幸福地睡去,他正看着这张珍贵的相片,用空白的记忆寻找那幸福的瞬间,去填满他对母亲父亲的无比想念。这种思念是他与生俱来的。就好比他六年后的执意要走,我们的再三挽留也是徒劳。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有种属于他根深蒂固的孤独与思念。
我把那张照片放在他的枕头边。我看见旁边是田尊明天要启程带的行李。一件破旧的大的没装满的牛仔包。我想里面肯定是我穿剩下的破衣服,还有装着父亲送给他的那些礼物,有父亲给他雕刻的那把木质手枪和小木头人儿,应该还有我送给他的那台我用旧的收音机和我们一起打鸟的那把弹弓,应该还有我们全家与他一起的合影吧,如果我没有猜错。因为这些东西都不在原来摆放的位置了。
我的眼泪顿时留下来。我突然舍不得他离开我。如果不是那些摆放在原位的东西统统不见了,或许还刺激不到我的悲伤。那把木质手枪和木头人儿,是父亲为田尊刻制并在父亲不止一次对我劝说后才属于田尊的,当然,同样的质手枪和木头人儿我也有很几个;收音机归他是因为父亲给我买了新的,而且那个旧的根本就是个哑巴,那把弹弓是在我拿他当靶子把他的脸打出淤血后怕父亲惩罚我,为了堵他的口我才同意送给他。而这些在他付出代价才换来的“礼物”,都将成为他最幸福的?幸福,田尊这六年真的幸福过吗?是的,要不然,他怎么把这些东西和我们全家包括他在内的合影一并打包。他将带着这些东西和美好还有不美好的记忆彻底离开我,离开父亲,离开我们的家,踏上他一个人的军旅之路。
灰猫舒展着身体守候在它主人的身边,它还不知道这将是它和主人的最后一夜。如果知道,它肯定和我一样,都舍不得田尊走。灰猫觉察到了我,它睁开眼睛看着我。它一脸茫然。或许它觉得我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随后它闭上了眼睛继续入睡,这让我觉得它对我毫无兴趣,我的到来,我的存在对它毫无意义。是的,我在灰猫心中的位置早已被田尊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