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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22凌晨5点04分,我奶奶去世了,我29岁的生日,是在我奶奶的灵堂内度过。
我是11月23夜间1点多才赶回来的,之前因为一个二审的案子,去了另外一个地级市。奶奶的病,发的很突然,22日4点半还打了电话给我大姑,说她觉得胸口不舒服,闷的慌,我姑赶过去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慢慢发冷了。大姑这一辈子最遗憾的事,是抓着我一直在奶奶的遗像前大哭,怎么只顾着着急,去的路上忘了叫救护车,她害死了奶奶。
老刘家只有我爸这一个儿子,家里知道我二审的案子还在打,想过完下午的庭审才和我说,忙着发丧,我爸也着急的糊涂,晚上八点多才告知我,我那会正和一帮人,在一间西餐厅吃牛排。还是吃完了那顿饭,等朋友调车送我回去,路上堵车严重的时候,我一边发呆,一边抓着纸巾,眼眶热了一小会。
我们这的习俗,灵堂可以摆在路边,摆道场也在那,我和着超度灵魂的亡歌,终于走到了她的尸身旁。
我哭不出来,虽然我知道他们这一辈,终于随着我奶奶的消亡,扯断了最后一根生命弦,我只是脑袋嗡嗡的,和从各地赶回来的表姐、表弟、表嫂打招呼,然后跪在那,陪他们化钱纸。可是,真的有用吗,阴间的人真的能接到阳世的热钱吗,她不用早些去投入新的六道轮回吗,或者笃信神佛的她,跟着佛界迎接世人的阿弥陀佛已然升仙了呢?因为她信,我陪着她伪信,在此刻,我已经不想装了,我宁愿她阳元未尽,她没死。
我不想面对这个,却还是要僵直的跪在那里,道场师傅说,我是正孙,在灵位前更要恭谨,也是示意要讨我手上的打发钱。随手摸了一张给他,他把铜锣敲的山响,把我的名字嵌入了那杂然的祭歌中。
我一片茫然...
我妈血糖高,不能再跪了,端了杯热茶给灵堂旁一张红漆桌送去,我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而去,严密坐在那里。我二姑也是认识他的,在我旁边说:“小伙子还是很有用的,接了死讯,就一直在这帮忙,刚刚才停下来休息。”是啊,他也手缚标丧的黑带,虽然没穿白色的孝衣,却在昏黄的白炽灯侧照下有一个和我妈很搭的轮廓,我说的很搭,是和家庭很搭,他像我妈的儿子。
化了几斤钱纸,我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呼,谢谢他来帮忙,劝他早点回去休息。他晃着一口好看的白牙:“那不行,叔叔说烧水的任务就交给我了,等煤火烧旺了,多装几个热水瓶,早上还多着要用呢。”我是安心一点了,还有什么好逃离呢?
我跪回灵堂,继续化纸。白烛的火光跳跃在我奶奶的遗像镜面上,黑白底的照片竟然衬着有了一些鲜活的色彩。
有没有考虑过,你这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学政治的我,早在大学被逼着分析本我和超我时,已早早就将它提上思考议程;70年代的我们,经历过物质的贫乏,再到原始积累、经济的爆发,各类文化的碰撞,愤青和文艺青年也多产于我们这个时期,真的不会再想一想吗?
我最近一次想,是在我奶奶似乎有先见之明举行家庭会议,分分遗产的时候。
男方主财,女方主丧。这便是我说本土的法制资源有时比离老百姓遥远许多的条文法例要实用很多的表现。请了家族的叔公来做见证,老刘家的财产要怎么分,他以后就是公证;奶奶家的亲戚只要等到奶奶真正过世时,来监督老刘家的丧葬计划没亏待她就行,其它,管不得。
“老大家里最困难,我和老头子留下的现金都贴补给你做家用,你是个好孩子,在四姐妹中最仁义,但是太早就被送下乡了,这辈子没让你好好读书,算是我和你爸亏待了你。不过这钱,你自己好好收着,自己的儿子也不要再那么溺爱了,四十岁的人还高不成低不就,拿了这个钱要是被他弄走比扔水里还不值,扔水里还有一声响,我跟你说的,你要听进去。”
“老二你是儿子,这辈子娘能做的也都为你做了,家里煮白薯饭,都是你姐姐妹妹吃白薯,你吃饭,娘到要死了,就赚你一回,埋我,你就一个人都包了,不准你伸手板向她们仨要钱,各家收的人情就退回各家去,是本家还有多的,你就自己收着,以后还有人死,反正也靠你们自己去回礼。你赚过钱也赔过钱,起起落落那么多年,到了现在这个岁数也算了,不要再多想,风风光光也要过,平平淡淡也要亡,你自己要看透。”
“老三,你对爸妈是最好,平常有什么小玩意买了就往家里端,就是这个脾气太饶不得人,你爸在没少和你爸吵,我还在你也没少和我吵,在家里也没少和你老公吵,谢裕这么好个孩子,留了洋还是个研究生,你还对她那么高要求,回国几次你也吵几次,你这火气真要降,不要和谁都是冤家对头一样。你自己开了厂子,也不缺钱,我和你爸还留了点金器就都给你,算是给你留点念想,记得我今天和你说的这些话。”
“咳咳,咳咳...”我轻轻咳嗽。
“老四”我奶奶从床头摸了个小红布袋给她:“就给你这四个‘袁老头’,还送你一句话‘你是中国人,在中国还有个家’。”
“咳咳,咳咳...”我拼命咳嗽。
“房子就给阿宓了。”
“咳咳,咳咳...”我这回呛到口水,咳的更严重了。
“你们有没有意见,有意见就提。”
我没抬头,却感觉到了屋里的人互相张望,最后是我小姑先开口:“你都决定了,我们还说个屁。”我太阳穴“突突”跳的严重,我爷爷死后,奶奶也带他们开过会的,那时说的是:“姓刘的都进来。”可能是年纪小没有我。这回这么说,不仅有我,我还成了最大的受益者,我只觉得尴尬。
叔公起身了,端着茶杯子还在那嚼茶叶:“你们本家要没意见,我就替几个哥弟做了这个见证了。”
大家亲戚里道那么多年,忽然都像陌生了一样茫然,慢慢讪讪退出去了。
我不怕他们背后说什么,只是心里有点不舒服,要和我奶奶说清楚:“玛玛(我们这对奶奶昵称的音译),你话说的太尖锐了,对二姑三姑都是,尤其是三姑还是从澳大利亚被你一个电话那么老远喊回来的,你要人家心里怎么受得了?”
我奶奶笑:“你小时候性格倒乖张的紧,现在越来越仁厚了,我没看错,你是个好孩子。不过我人都快要死了,犹犹豫豫,这话怎么说的清楚呢?”
唉,我语塞,大概也知道我奶奶的意思。我原来在G市读书时,我三姑早就在SZ市扎稳脚跟准备出国了,我有回放假去她那玩,她和我说起家乡,居然用的是“你们内地”“我们沿海”完全忘记了她自身的产出地,英文、粤语说的一片溜的她也顺带从未谈吐过乡音。我虽暗暗鄙夷,但从不敢像她们这样说的出口,唯唯诺诺,倒也成了我奶奶口中仁厚的根据了。
“玛玛,房子怎么给我?”
“想给你。”
“我不是惊奇,一般房子都传男不传女,你给我爸和给我也没分别。”
“就是想给你。你爷爷走之前,一直念的人是你,他那份给你,他心里也没愧疚。我这份是要给你,我才高兴。儿女辈里最孝顺是你大姑,她是本身家庭条件不好,有心无力;你爸和你小姑是眼里只有事业;你二姑是人好,脾气横。孙子辈,最好还是你,你也做的好,该种善因得善果。”
她信神佛,我手抄过几本经书给她,陪她放过生,礼过佛,去到各地旅游必找一寺庙一游,带回布施的回赠品给她;她好讲究,原来是国民党火车站站长的女儿,趁她身子骨还健的时候带她回去过她原来读书的十里洋场,买她说她穿着最舒服的白皮鞋给她;她爱干净,我得空带她去澡堂,自己抓着搓澡巾给她细擦,她说每次像身体开了光一样;她有好奇,我还带她泡过茶馆、清吧、足疗部,了解我的生活,虽然有时候听着我说的消费咋舌,却也到处笑呵呵和街坊说道,我孙女又带我去增长了见识哩。
她高兴,我高兴,我就喜欢我身边的人都高兴,她却都记得,谓之为种善因。
“宓啊,家里也只有你,长辈各个喜欢,和兄弟姐妹也处的最来,玛玛死了以后,也还是希望你们家要像家,不要光有‘小家’没有‘大家’。”
家里除了大姑是两个孩子,我们其余都是独生子女,表兄弟姐妹间的确不如同父同母有这个向心力。
“玛玛,别想那多,你命还长着呢!”
“呵呵。就是哦,要看着我家阿宓嫁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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