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军这一回来,他那帮狐朋狗友都找来了。
他这趟“离家出走”,在大院儿里动静是大了。不仅逃跑,还跳楼!就这消息,想传得不快都不行,他那哥几个,没有不知道的。单军从小到大做的叛逆疯狂的事儿少了?可从来没不知会弟兄,就他消失那几天,没跟院儿里任何一个哥们儿联系,大飞于正他们也没少跟着着急,现在单军回来,少不得堵上门来把单军好一通埋怨,大飞直嚷嚷军哥你忒不够意思,合着这是不把哥几个当自己人,连个消息都不递,让咱们跟着天天挂心!你说你要饿哪儿了好歹我们还能接济个馒头咸菜什么的,这悄么几几的连半拉句话都没有是怎么个意思,可急死我们了!
单军也是真感动,一通安抚,于征就说,这回得亏那姓周的小子,要不是他发现老六那辆车,还真不知道你原来窝在他那儿!
单军听得眉头一皱:你叫他什么?
于征一愣,碰着单军那眼光,反应过来了,赶紧改口:“错了,是‘锋哥’,锋哥!”
单军有一个算一个,对他这些弟兄说,哥儿几个,从今往后,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你们要是我兄弟,待他跟待我一样;要是做不到,咱们兄弟的情分就算是尽了。听明白了吗。
哥几个都有点儿犯楞。
单军这话够重的,虽然这些弟兄们都知道演习回来单军和周海锋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可能让单军撂这么重的话下来,他们确实有点儿懵圈。单军三教九流结交的铁子不少,能到这分量的,周海锋是头一个。
“哥,你捡了钱了?”大飞突然问。
“我上哪儿捡钱?”
“你没捡钱,我瞅着你咋这么高兴呢?”
大飞他们几个都看出来了,这趟回来,单军不一样。整个人眉梢眼角满面春风的,也没见他笑,可满脸都是笑意思,这不正常,绝对不正常。
“操,见不得我高兴怎么着?”单军笑骂。
“不对啊,往年你哪个寒暑假没去部队,也没见你七楼往下跳啊!”于征贼笑,要说这群人里头还就数他脑子最灵光。“不够意思了啊军哥,老实交代吧你,是为了哪个相好的吧?”
一群兄弟都嗷嗷地起哄,单军等他们嗷嗷够了,对于征:“数你小子最有前途。”
“……操!”于征愣了,嘴里的烟都快掉下来了。“……你说真的?”
单军从小到大的妞儿,要排队能从将军楼下排到军区大院的大门外头去,可什么时候见单军真正上过心。这帮弟兄全都惊了。
“哪儿的绝代佳人,带来给哥几个见见!”于征他们快好奇死了。能让单军做到这份儿上的女孩,打出生起他们还没见过!
“你们见过。”单军说。
“见过?哪个??……张米娜?贺兰?汪甜甜?……”
大飞他们再猜快猜出一个加强排了。
“行了行了,”单军打断他们。“甭猜了。迟早有一天,你们都知道。”
这些都是他的兄弟,他也恨不得现在就把周海锋拉在他们面前告诉他们他是谁!可是单军清楚地知道,这里是哪儿,周海锋在哪儿,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环境。
部队,军区,司令部。周海锋是一个军人。任何一点行差踏错,都能葬送一个军人的军旅生涯,这就是部队。更别提这个部队中最森严、最等级的地方。
在这个年代,他和周海锋的关系属于什么性质,这种关系一旦走漏风声,在部队这地方对周海锋意味着什么,单军很清楚,比一般人更清楚。
从那晚上,他就想得很明白。他要保护周海锋,包括保护他的前途。他不会拿任何一种微小的可能去冒险,哪怕是这些他最信得过的兄弟。这跟信不信他们无关。
“以后我就他了,没别人。”单军说。
于征明子几个有点儿愣愣地瞅着他。
“军哥,你来真的?”于征说。
“真的。”
单军说。
哥几个都没说话,都看着他……
当天散的时候,单军把他们叫住了。
单军环视着他们一会儿,才开口。
“翔子呢?”
于征和明子面面相觑。
半晌,明子说,王爷进医院了。你不知道?
王爷从单军那儿回来后,在酒吧解酒消愁,碰上了一伙人。
这伙人是群地痞,也是一霸,吆五喝六地在酒吧里头消遣。王爷心情不好,是喝的独酒,一个人。这群地痞都是地头胡同混混,平时是混南城的,很少往城东这头来,并不认识王爷。当天晚上到城东新开张的夜场消遣,都喝高了,话赶话地就起了冲突。一群人上来跟王爷动上了手,王爷硬气,可是再能打到底只有一个人,被这群混子围攻,究竟怎么被打的不知道,但王爷半夜在街头被人发现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流血太多,失去了意识。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
明子把情况说了,单军听着,抽着烟,一言不发。
“王爷不让告诉你,说你现在心思不在这上头,就别拿这些个破事儿来添你堵了……”
大飞说。
一片沉默。看着单军的脸色,没人敢吭声。
“领头的是谁。”单军说了五个字。
“南城一霸头,外号叫混三。”明子说。
单军没再说话。吸了一口,把烟头丢在地上……
医院里,王爷躺在病床上,还在睡着。头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纱布,只露出一张削瘦的脸。脸色因为缺血而苍白。
单军站在床前,看着他。
护士小声在边上说着王爷的伤情,可能有的后遗症。单军站了片刻,转身出了病房。
“军哥,军……”
明子于征守在外头,迎了上去,愕然看着单军径直走出医院,留下一个背影。
混子甩下一撂票子,提上裤子心满意足地站起来,跟几个喽啰醉醺醺地出了夜场的门。
混三这阵子是真得瑟,到处干了几仗,名头叫得响,说不出的威风。他在南城还没有敢惹他的人,混三的心里是那么痛快。
没走出多远,阴影底下走出来一个人。
“你是混三?”
“是我。谁啊?”混三眯着眼睛想把人看清楚。
“前几天在‘光阳’你花了人?”
“没错儿!”混三虽然酒喝多了,脑子还清楚。他想起来了,是在城东地界儿开张的光阳打了一个小子,把人打进了医院。
“干你屁事?你是谁?”混三的混子本能让他感觉到了危险。他警觉了。
“我是他哥。”
混三努力睁大眼,看着从阴影下走出来的人。他在记忆里辨认着这张脸,想回忆是否见过这个人。
但他并没来及。这是混三见他的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
血突然糊下了他的头脸,他的眼前布满了红色的血雾,像他刚刚干过的那个小姐妖艳的红裙。
“三哥!”
“操!抄家伙!”
……
混三始终想爬起来,想看清楚这个人的样子,但直到最后,他都没有这个机会。
混三很久以后都没明白,大小街头混战他是打出来的名气,却在这一晚上,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恐惧。
那是一种会被人弄死的恐惧感。真正来自死亡的恐惧。那完全不是打架的路数。如果他也当过兵,如果他见过特种部队训练,他会知道,那是为什么。
混三和满地滚的喽啰倒在地上,混三一只胳膊软软地垂着,像一截烂藕。给生生地折断了,生折。
他半只脸深陷在泥里,脸上踩上一只脚,将他蹬下泥中。血污混着泥泞,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一个人的脑袋。
混三张开嘴,艰难地想说话,一张口就往外吐着血沫子。
“……不……不敢了……”
这晚上的阴影,留在了混三的后半辈子。
单军蹲了下来,混三的半只耳朵已经失去了功能,听见他的声音像遥远的轰鸣。
“今天我要你一只胳膊。”
“再碰我兄弟,我要你这身血。”
单军走进了军区礼堂。
这晚上礼堂在放映教育电影。放宣教电影是军区政治部的传统,类似政治学习的一种,干部战士都要观看。
身上还溅着混三的血。单军没有回将军楼。他想见周海锋。在这个夜晚,他只想见他。
他裹上了一件衣服,遮挡住身上血迹,进了礼堂庄严空旷的门厅,掀开遮挡光线的门帘。
漆黑一团的礼堂里,是电影的声音,荧幕上的光线照着一排排军容整齐的军人。机关各个处室连队的干部战士都坐在这里,满满一个大厅,在黑暗中找人如同大海捞针。单军不知道周海锋在哪里,却朝着一个方向走。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周海锋就在那里。
周海锋不经意地回头,和单军的目光交会在一起。
他们隔着几排座位,隔着黑压压的人头,互相望着。
看电影有纪律,边上有干部带队,不能随意离开。单军看着周海锋的目光,用眼神示意他没事。
他只是想看看他。看到他,就行。
单军到了后排角落边上的一个空位置坐下。电影上演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是坐在那儿,脑子里晃动着病床上的王爷,他包着绷带的脸。荧幕上反射的幽幽的光照着单军的脸,没有表情。
有人在他的身后坐下。一个军帽忽然戴在了单军的头上。帽檐往下拉低,遮住了单军的脸。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士兵。
一双臂膀环过来,环上了单军的脖子。单军没有回头,头颈向后靠去,背后承接着他的,是一个温暖的肩窝。
周海锋横过胳膊,将单军的肩膀搂进怀中。另一只手摸着单军的后颈,手指慢慢抚摩,抚过他短短的发根。
单军抬起右手,抱住了环搂着他的那只胳膊。
他们静静地搂抱着,并不引人注意,像两个关系亲近的战士,前后抱着看电影。
黑暗里,单军攥住了周海锋的手,十指分开,紧扣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