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锋看着星空，手搭在弯曲的膝盖。

“我，我没有什么特别的。”

“说说呗。”单军说。

“我家在城郊，华电。知道华电吗。”

华电是城北一个国营大厂。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这个城市数得着的大厂，最鼎盛的时候有上千号工人。

“家在厂区宿舍。爸妈是华电的双职工，经常倒班，三班倒。”

周海锋告诉单军，他小时候跟着他哥，父母太忙，所以没有时间管他们。他们那儿冬天屋里是烧煤炉的，一个铁围子围起来，里头烧煤球，上头封盖。“那玩意儿，比60迫还难对付。”周海锋苦笑。那个年代点煤炉过程的复杂，现在人已经很难想象了。

“你们玩打仗，我们拖煤球。你们砸子丨弹丨壳，我们搓煤渣。”周海锋笑笑，“跟煤杠上了。”

单军听着，没说话。

周海锋说了几件能回忆起来的小时候的调皮事儿，和所有的男孩子一样，他也淘过。跟着他哥和他哥那帮同学，也胡闹过。单军听得出来，在他哥上战场之前，这是个普通、平静的工人之家。

单军听着听着，开始后悔问周海锋，因为让周海锋回忆童年，就离开不了他哥的回忆。

“你怎么会做菜的？”

单军转移话题。

“学的。不自己做就没饭吃。你以为都像你，家里给弄的好好的。”周海锋看了看单军，温和地一笑。“我哥当兵以后，没人管饭，每天要自己对付。就比灶头高一点儿，能会什么，就瞎捣鼓。炒饭，面疙瘩，面条，什么好弄弄什么。做多了就会了。”

周海锋说，所以你要我说小时候，我记得的还真不多，倒是围着灶头做这个做那个，记得特别清楚。

单军听着他平缓的语调，心里却有些发闷。

“……你做菜不错。”

单军闷闷地说。

“做了你也不吃。”周海锋调侃。

“我放着酒店一桌子菜没动，跑回去吃你的，咋不吃了。”

单军忍不住。

两人都没接话，这么一静下来，弥漫着些许微妙。

“那你怎么一个人住阁楼？”

单军打破沉默，问。他早就想问这个问题。

“那是我亲戚的地方，原来是杂物间。她搬家以后不用了，我高中的时候搬进去，住到当兵。”

“你不在家住，你爸妈同意啊？”

单军也总想一个人在外头住，自由自在没人管，可那不可能。

“他们离婚了。”

周海锋淡淡地说。

“……”单军一怔，半天没说话，沉默。

“什么时候？”

“初中。”

儿子的牺牲，带给一个家庭的巨大打击，不是只有失去亲人，长期的痛苦和阴影造成的是分崩离析的后果。

战争带走的，不仅是亲人。留下的，不只有悲伤。

“我那会儿，看什么都不顺眼。抽烟，逃学，打架。跟着一群社会地痞，每天在大街上无所事事，看谁不顺眼就上去打两拳。打游戏机，离家出走，因为逃学次数太多，快要被开除了。”

“……”单军震惊了。他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周海锋。

“怎么了，吓到了。”周海锋见了单军惊愕的眼神，默默笑了笑，他知道单军会是这样的反应。

“没想到我也混过。”

如果不是周海锋亲口说出来，单军根本没法相信，他说的人是他自己。他想起如意不夜城里的那场架，那时候他就感觉周海锋以前没这么简单，但是他也没想到，他会有这样反差强烈的过去。

“那你怎么上的九中？”

九中是这个城市的重点学校，一般成绩的孩子考不上，别说差生了。

“想离开家。走得越远越好。他们离婚以后，我妈又组建了家庭，我想一个人单过，就考出来了。九中有勤工俭学，打打零工也能养活自己。”

“怎么不去找你爸？离了婚就不管你了？”

单军嗓子变得粗噶。一股心火在往上升。

周海锋没回答，深浓的夜色掩去他面孔上闪过的痛苦。

“他没法儿管。”

周海锋半天才说。

“怎么没法儿管？”

单军有些拱火。

“……行了，不说这些。”周海锋沉默了，单军感觉这是他不愿意碰触的问题。

月亮西移，时间不早了。洞里的呼噜声还在继续。离预备行动的时间，只有不到一个小时。

“去睡会儿吧。我警戒。”

单军对周海锋说。

周海锋没再拒绝，后面还有硬仗要打，休息只有这短短的凌晨。他也没有进洞，就坐在原地，把钢盔摘下了，向后靠在墙壁上，闭上了眼睛。

他微微后仰着脖颈，后脑搁在冷硬不平的山岩上，很不舒服，但他还是维持着那样的姿势。

单军看着，顶了顶他，周海锋睁开眼睛，单军拍了下自己肩头。

“靠这儿。”

周海锋看了他一眼。

“怎么，不是战友吗。战友还不能借个肩膀了？”

单军也看着他。

眼神相接，周海锋笑了笑，没有废话。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身体靠了过来，将头倚在了单军肩膀上，抱着枪，闭目睡去。

他睡着了。单军睁着眼睛。

万籁俱寂的大山，只有夜风簌簌的声响。月光朦胧地笼着这个山岩的平台，笼着两个坐着倚靠的战士。

单军听着周海锋逐渐均匀、深沉的呼吸。

他累了，在可以信任的人身边，陷入了放松的沉睡。

夜风带着凉意，周海锋身体有些发冷。单军等他睡熟，轻轻抽出了手臂，从后环过他的身体，将他揽在了身上。

他低下头，望着肩上周海锋沉睡的脸。周海锋棱角分明的面孔即使在睡梦中也带着冷峻，还有在夜色下苍茫和深沉的忧郁。单军的心里有一种疼痛，从周海锋说起以前的时候，他的心就像被什么抻着，发堵，发闷。

那在他心口鼓动着的情绪，已经不再陌生。

他注视着他，目光慢慢掠过他的剑眉，挺直的鼻梁，停在那紧抿的薄唇。

那是完全的男人的嘴唇，带着坚硬的线条，还有干净的青色茬印。却在夜色里，散发着难以用言语解释的性感。

单军盯着那里，慢慢地低头。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没有停止。他在靠近一个男人的唇，却没有一次吻女人的时候，像现在这样，不受大脑的控制。

单军像被什么诱惑着，俯低，靠近……

他压低下头，印上了那个嘴唇。

那只是一个四唇相接的碰触，甚至不能说是一个吻。

周海锋的唇和他记忆中的一样，湿润，柔软，带着独有的男性气息。

单军轻轻吻着那双微凉的唇，品尝那让他渴望已久的悸动。他不知什么时候起想这么做，但他这么做的时候，就已经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