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军定定地看着他的笑。他有些发呆。
周海锋也回过头来。两人的眼光在泥水中间相遇,单军也笑了。
他们就都这么躺那儿笑着,像两个傻子。
雨停了,两个人坐在操场的台阶上。夜风里都是潮湿的水气,带着不知道是营院哪个角落的野花香。
单军吹着风,之前那些憋屈和苦闷似乎都随着汗水雨水流走了,他很久没这么痛快了,觉得心里一片畅快,平静。
“我不比你差。不比任何人差。”
单军迎着夜风,说。
“我信。”
周海锋说。
单军回过头,看着他。周海锋光着肩膊,在夜色中坐着,他望着远处黑魆魆的群山,面孔很平静。单军不知道是因为夜色,还是他的错觉,周海锋的脸不是他熟悉的冷酷刚硬,而是微微舒展着,带着一丝淡淡的温情。
单军扭过了头。他强迫自己转过视线。他不知道自己最近为什么眼光总是停留在周海锋的身上。
“我会打败你。等着。”
单军不知道是挑战,还是宣告。
周海锋似乎笑了,又似乎没笑。
“这头型挺适合你。”
周海锋忽然说了一句不相干的。
单军一愣。他为了来选拔,得像个兵,头发也剪了,短短的头发贴着头皮,现在长出了短刺儿,带着青茬的印,和大院时完全不同。
单军在头上抹了一下,动作一股痞气和匪气。
“帅吧?”
他邪气地笑问周海锋。
周海锋看着他的样子,玩笑似地揉了下他的脑袋,一笑。
他们之间还是第一次有这样亲昵的动作,却做得这么自然,好像已经做过很多次。
单军被一种陌生的感觉笼罩着。气氛有些异样,带着些许尴尬,又似乎有什么在他们之间消融,轻缓地流进夜风里。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男人之间,有时候不需要语言。
“我不要你照顾。”片刻,单军说出了他一直想说的。
从来到这里开始,周海锋一直在顾着他,他心里清楚。现在他终于说出来了。
“你要出了什么情况,我没法和首长交代。”
周海锋看着远方。
“——首长首长,不提首长你能死啊?”
单军忽然火了,毫无征兆。
“别什么事儿都拿首长挡着!你担心我就直说!”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静默了下,周海锋看了他一眼,两人的目光相碰,周海锋又移开了目光。周海锋没回答他,单军的心却在这气氛中变得焦躁。
他想起了昨晚,想起他压在周海锋的身上,想起周海锋那紧紧抵着他的坚硬的地方,火热,滚烫……
昨夜黑暗中的错乱和荒唐,他对上的周海锋的眼睛,单军没忘。现在从周海锋的神情里,单军知道他也想起了。彼此不自在地避着视线,气氛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窘迫,尴尬。
从白天到现在,他们都没提起,但是他们都知道,谁都没忘。
“……你……”
单军还是开口了。他想问他昨晚去哪儿待了一夜,一个东西扑棱掉在地上。
两人低头去看,是一个口琴。
周海锋塞在裤子口袋里的,斜着摇摇欲坠,现在撑不住掉了下来。
“哪来的?”单军好奇地看着那个口琴。
“帮孙明带的。”周海锋把它捡了起来。那是个崭新的口琴,孙明是他们同个宿舍的,周海锋训练后被教官叫去军人服务社,孙明让他顺便给捎一个。周海锋回来就来了操场,还没回宿舍。单军想怪不得刚才搏斗中踢到个硬东西,原来是这玩意儿。
“你会这玩意儿吗?”
单军看周海锋摆弄着那个口琴,姿势很熟稔。
“会一点。”
那个年代口琴是很普及的乐器,年轻人都喜欢,口琴,吉他,谁都要弄两手,口琴又便宜又好带,所以在军营里也很流行。
“吹一个我听听。”单军没想到周海锋也会这个。周海锋不像会玩这个的人。
“老曲子,你不爱听。”
周海锋看着口琴,有些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老曲子也行,谁说我不爱听。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个会吧。”
这首苏联老歌,红遍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国,脍炙人口,几乎没有人不会唱,也是最有名的口琴曲,那时候吹口琴的不会这首,都不好意思说自己会吹口琴。单军出了个简单的。
周海锋没再说什么,摘了套子,取出口琴擦了擦放到嘴边,慢慢吹了起来。
寂静的操场上,优美的旋律慢慢响起,在雨后的微风中,缓缓回荡在绿色的营房,穿过空气中湿润的气息,在夜色里静静流淌。
周海锋静静地吹着,单军坐在一旁,在苍凉的远山、寂静的林影中,听着这旷远、柔情又带着一丝忧伤的琴声,单军入神了。
那只有口琴反复的曲调,却像有人在这个夜晚,轻轻地唱起。
深夜花园里
四处静悄悄
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夜色多么好
令人心神往
在这迷人的晚上
小河静静流
微微泛波浪
水面印着银色月光
依稀听得到
有人轻声唱
多么幽静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
坐在我身旁
默默看着我不作声
我想对你讲
不知怎么讲
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长夜快过去
天色蒙蒙亮
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但愿从今后
你我永不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