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个女人站在身后，望着自己，画着自己，这种感觉真好，有种莫名地喜悦和满足。琥珀下意识甚至无意识地这样想着。

是哪里来的这样一股勇气？之后琥珀在回到驻地告别时又第二次对这个虽然陌生却又无比亲切的姐姐说，“我可以做你的模特儿。”

是冥冥之中上天给她的勇气吧？

因为是上天给了她机会，让她在画展之后又见到她。

这让琥珀在那一刻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错失这天赐的可遇不可求的第二次机会……她想要继续看到这个姐姐……她要跟这个姐姐有交集……

不要问她为什么，因为她自己也完全不知道为什么。

十八岁的琥珀还顾不上也根本想不到去思考去预测所谓的未来所谓的命运。

她只是简简单单地想着她不能错过这上天安排的再次相遇的机会。

画家卓语冰接受了琥珀的自荐，同意琥珀做自己的绘画模特。

现在琥珀回想起来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运。这种幸运感是在后来越来越了解冰姐的个性之后得出的结论。自己这样的莽撞冒失，冰姐却并没有反感和拒绝，冰姐竟然接受了她做自己的绘画模特。

并且，很显然，冰姐对这个模特是看重且珍惜的——尤其是现在琥珀才知道——冰姐竟然连十多年前的这幅画都保存着……

十四年了。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十四年……

想到这里琥珀的眼泪又开始不由自主地往上涌……

原来冰姐一直一直保存着她们十四年前初相遇时画的这幅速写画。

原来即使当时她是那样一个莽撞冒失的不速之客闯入了冰姐的画中，冰姐也并没有如她所说的对这样的画“随画随扔”。

它还在。

花湖还在。

她们相遇相识的深秋还在。

有了它的存在，花湖那个美丽的深秋就不仅是在心中永存，也在冰姐的画中定格永存。

琥珀无比珍爱地把这幅画在胸前抱了一会儿，然后又伸直手臂把画推到稍远处仔细赏看，琥珀这时才注意到，冰姐还专门为它配了特制的画框。

冰姐真好。

再速速浏览一下其他的画，都配有画框。

琥珀又明白了什么似地开始拆其他的包装，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直到拆开了第十六个包装，冰姐是按时间顺序打的包，冰姐为每一幅画都配了画框！

在最后一个包装里，琥珀看到了一本相册似的册子。匆匆瞄一眼之后琥珀又收回了自己的视线。琥珀让自己沉住气，不要马上细看这个册子，既然冰姐把它放在最后一个包装里，一定有冰姐的理由。

她要先看这所有的画。

所有的画。

每一幅。

每一幅她都要仔仔细细地欣赏，慢慢地看，慢慢地品味，慢慢地回想……

琥珀这一刻觉得自己像一个忽然坐拥了一整座宝山的富豪，她平生第一次知道自己竟然拥有这么多财富这么多宝藏，她要像个守财奴那样慢慢巡视慢慢点检……

……琥珀又回到了打开的第一个包装，开始欣赏第二幅画——

这是一幅水彩画。

——初冬季节郊外的枯树林。

看到这个画面，琥珀一下子就记起这是冰姐和她的第一次绘画之约。

那是一个初冬的阴霾天。那天真冷啊。冰姐开着车，把她带到了荒无一人的冬天的枯树林。琥珀至今仍记得，自己当时完全不知道这样萧条荒芜的林子有什么值得画的。不过，18岁的琥珀转念又想，其实自己是无所谓在自己对面或身后的这个姐姐在画什么、画的又是什么，她想要的不过是可以看到这个姐姐、跟这个姐姐产生或保持一种关联，无论是一种怎样方式的关联，总之就是要有关联。

……手中的画让琥珀仿佛再次置身于那个初冬的树林——画面的主体部分是林子里树叶已经落完的粗大的树干和干枯的树枝，自己站在大树的后面，那天穿的长风衣是冰姐的，银灰色的过膝长风衣在年轻的琥珀眼中是老气横秋的颜色和款式，还好她是有备而来，她带了一条红色的长围巾……今天的琥珀透过画面仿佛看见了18岁时青葱稚嫩的自己，不禁嘴角微微抿起宽容又无奈的笑意……

背影。

这幅水彩画又是一幅背影。

“看来那时冰姐还不习惯画人物，所以我就只能以背影的形式成为风景的点缀……”琥珀一边看一边喃喃自语。

安静地专注地凝视着这画面。琥珀看得很慢，很仔细，每一个细节，每一笔线条，衣服的褶皱，长发辫成了两根辫子搭于胸前（琥珀记得很清楚这是冰姐的提议）。

无声的沉默的背影。

看不见人物面部和表情的画面，然而，当你沉入画面的氛围时，就能强烈地感受到整个画面传递出的一种沉静的意韵深长的气息……

在这样缓慢而细致的观看中，琥珀渐渐地体会出一种不一样的况味——那个背影，在这片萧索冬景中的背影，透着某种不可言传的落寞与哀伤……那看不见却无端就能清楚感受到的望着远方的目光和神情，蕴含着某种无声的期待与盼望……若有所思……若有所待……自己在思索什么在等待什么呢？琥珀看着这画面问自己……然后——猛然间——琥珀忽然反应过来，不是她琥珀在若有所思若有所待……画中透出的思索和等待其实是画者冰姐的……

发现和明白了这一点令琥珀情绪陡然波动，她又马上拿出了最初那两三年冰姐给她画的其他画，荒林里、大树旁、河滩边、岩石上，果然，有好些或者说大部分都是这样的“若有所思，若有所待”的背影或侧影，这个存在于或空旷或荒凉环境中的沉静身影和形象，无声传递表达的都是这样的“沉静寂寥的幽思，默然哀伤的等待”……

看到这里，琥珀的眼睛又湿润起来……她早就知道，画家冰姐画画其实并不是照相似的描画模特，不是写实景物和人像，冰姐的画从来都是她本人心境的一种写照。

沉静苍凉的画面背后，是画者冰姐沉郁苍凉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吧？

琥珀想起自己后来到阁楼里时看到的冰姐画架上的那些画，枯叶，荒原，辽阔的旷野和天空……都弥漫着一种悲怆苍凉的气息……

这是画者冰姐的心境。

画面上的人物形象是自己的，可是，整幅画的精神骨髓是冰姐的。

那历经了人世沧桑的、沉郁苍凉的精神骨髓……想到这里，琥珀的心开始隐隐作痛。那股心疼与怜惜满满地充塞在她的胸臆间……在这些画中，琥珀心疼着她的冰姐心疼着她的深爱的这个女人……

……琥珀继续一幅一幅往下看……

从XX年的X月X日那天，她们来到了阁楼。

确切地说，是冰姐把她带进了阁楼。

到今天，琥珀已经明白，从来到阁楼的那一天起，她的命运就再次被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改变和注定……只是当时的琥珀并不意识也无从知晓……

也许，连冰姐也被改变了一些？琥珀暗暗想到。

若放在以前，琥珀绝对不敢做出这样的判断。而今天，在看了冰姐阁楼里的画作的今天，琥珀可以很肯定很自信地做出这种判断。

因为琥珀发现，阁楼之后，冰姐的画有了很大的明显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