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语冰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她要求自己在做这些的事情时完全是依靠自己的力量而不需借助于齐伟，从小看着高傲强硬的母亲在卓文澜面前的容忍与忍气吞声，从小就听卓文澜说“你那个娘家把我们拖累得够呛了！”这样的话，让卓语冰认为孟鹃可能就是因为自己的娘家用了卓文澜的钱而生出低他一等的感觉，有时不得不忍气吞声。所以她要求自己决不能像母亲那样。她要一切都靠自己，让任何人不可以对她颐指气使。
这样的经历也让卓语冰从小就深刻认识了什么是经济独立才谈得上人格独立的道理。所以，她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她自己挣来的，她拥有的一砖一瓦的家业都是靠自己一点一滴地挣来的，这是卓语冰时时处处显得“硬气”的基础。
经济基础决定了一切。有真本事真实力才是唯一的硬道理。
所以她会跟母亲孟鹃一样的“冷”和“硬”，应该说，她的冷与硬更胜于母亲。
不知道是因为性子里同样的冷淡生硬让她们母女之间的相处很长时间以来都显得有点隔膜与疏离，还是有的隔膜一直就在心中郁郁不化终至成了心结。
在这样的时刻，盖棺论定的时刻，卓语冰终于可以把所有的过往都一一厘清并看得透彻分明——
不可否认，十三岁从家里出逃的那个夜晚让年少的她跟母亲跟卓文澜以及他们的那个家有了永远的隔膜，也让她对这个叫母亲的女人生出了某种难以言说也很难释怀的幽怨——如果她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会无视她一个晚上的彻夜不归生死不明吗？
卓语冰一直记得那个夺门而出的晚上货车司机的急刹与怒斥，她一直觉得命悬一线间她只是侥幸逃过一劫捡回一命。然而少时的她并不觉得捡回一命有什么值得庆幸。
直到母亲去世前的那句话，才揭开了那个夜晚之后的“谜底与真相”——原来，母亲在她夺门而出之后也追了出去（原来母亲并不是一无所知也绝不是毫不担心）——原来，母亲直到看着她跟着海玥进到了女生宿舍才离开（原来母亲一直暗中跟随却从未让她知晓）——原来，第二天一早回家时那虚掩未锁的门，是母亲特意为她留的……
……原来，母亲知道一切，却也守口缄默了一辈子……直到、直到临终前才说“对不起……”
这就是母亲骨子里的“又冷又硬”吧？
让那个幽暗无光难以超度的夜晚成为了她们母女间各自的“秘密”。
所谓“秘密”，就是这样的吧？
一辈子都不说出口也说不出口的，自己受着，自己苦着，也明白除了这样受着、苦着之外别无他法。
不管心境是如何从愤怒、污浊、羞辱转为原宥、包容、放下，不管那背后有着怎样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艰辛与隐痛，都只能独自去承担、忍受、消化、复原。
都只能独自孤独地去承担生命的荒凉与寒冷。
……然而就在这样的荒寒与孤独中，也依然有虽然微弱却也令她终生铭记的暖意……
卓语冰一直记得，那个飘着大雪的酷寒的冬天，小姨孟鹃把她从那个大厦已倾天寒地冻的家里带走的情形。那是母亲不得已而为之的决定，父亲的突然离世，留下六个未成年的孩子，母亲一人实在无力承担这样的抚养重担，于是把最小的女儿过继给了自己的妹妹。
卓语冰一直记得那天母亲去车站送她们。天真冷啊，小姨孟鹃抱着她，她们上了长途公交车，妈妈在车下挥别，眼泪没有干过。自从父亲意外离世那天起母亲的眼泪就没有干过，全家老老小小随时都会爆发一场惊天动地惨绝人寰的哭泣，小语冰跟着大人们跟着姐姐哥哥们一起痛哭，是不是那时就流完了今生所有的眼泪呢？卓语冰不知道。
后来，小姨来了。再后来，妈妈对她说让她跟着小姨走。妈妈给她穿上了她最好的衣裳，妈妈嘱咐她说，“以后，你要叫小姨叫‘妈妈’，不要再叫‘小姨’。”
那个冬天，冷得透心透骨。如果那时懂得，卓语冰会这样形容那样的寒冷，冷得血管里的血都冻僵了。然而，在那样穿心刺骨的寒冷中，她也一直牢牢地牢牢地记得，小姨（妈妈）孟鹃抱着她，她依偎在小姨（妈妈）的肩上，感受到来自小姨（妈妈）身体的一点点、一点点的暖气，她是那么贪恋和珍惜那一点点温暖啊，她紧紧地紧紧地依偎着小姨（她从那天起的妈妈），紧紧地紧紧地贴住这一股温暖，直到很久以后卓语冰才能这样总结——这是不满三岁的她走向她的陌生未来、陌生天地前拥有的仅有的一点点温暖……这温暖来自她的小姨、她的养母、也是她的母亲——孟鹃。
有人说，“人的有情，必须放在无情的沧桑之中，才显出晶莹。”卓语冰也是在经历了半辈子的人生之后，才能更深刻地认识和体会这种“无情中的有情”。
燃起的信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燃尽，花瓶中的马蹄莲兀自昂然挺立，那洁白简约的花瓣和花茎，透出一股子硬朗，卓语冰第一次发现，这又直又硬、缺少妩媚的白色花朵，这又冷又硬的姿态，跟母亲倒真有几分神似，真的很像母亲孟鹃。
卓语冰看着这花，嘴角不觉抿起微微笑意，她在心里喃喃说到，“妈妈，别人不爱你的冷硬姿态，我却永远也不会忘记，在我的生命中，曾经，只有‘又冷又硬’的你，是我唯一的依靠……”
离开前，卓语冰再次整理了一下瓶中的马蹄莲，然后，她跟母亲告别，她的手指轻轻从镌刻着母亲名字的碑上滑过，像是在轻抚母亲那花白的发，心中不禁潮湿，弯一弯嘴角，卓语冰在心中轻轻地对母亲说，“妈妈，对不起，我曾经怨过你，可是，我将永远、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