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始终警觉惊醒地站立,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准备着起身去应对某种变故或者意外。
她身上的那股“硬”,生硬僵硬强硬,终究让任何人都无法真正靠近她亲近她吧?除了……除了……
当然,即使如此,让他们的婚姻盟约彻底崩毁的是齐伟的出轨。
出轨与背叛,这是卓语冰最不能原谅的行为。
永远不能原谅。
因为,她生命的词典里没有“原谅”这个词。
那个晚上撞到齐伟的出轨令她愤怒到极点。
他怎么敢?
他竟然敢!
在那一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她永远也不要再见到这个男人,永远不要!
她是那种说得到做得到的人。
她的冷酷与决绝究竟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养成,卓语冰自己都并不知道。
她只知道,不到三岁的时候被抱养离开自己出生的家,让她幼小的心中开始体尝什么是失怙、不安与动荡;在十三岁的那个夜晚有了那样的经历,让她开始对身边最亲近的人产生了惊惧与怀疑。从那一天起,她再也没有叫过那个叫卓文澜的男人“爸”。她叫不出口。再也叫不出口。因为,他不配。
她还记得自己年少时的冷酷、倔强与叛逆。她从十三岁开始交男朋友,选择男朋友的第一个标准就是高大英俊,她要这些男生至少在外表上也要把卓文澜给比下去(这个标准后来也成了卓语冰对异性的一个重要的审美标准——唯有与卓文澜相反的长相容貌才是她能够接受的)。
她从那个晚上之后,从少女时代起,开始慢慢琢磨慢慢习练可以如何去对付那个是她“养父”的男人卓文澜。她以年轻女孩特有的尖刻、无情、毒辣去对付他,去刺激甚至刺痛他——从那个晚上起,她没有再喊他一声“爸”,以沉默与冷漠对抗;从那个晚上之后,她坚决地跟这个男人之间拉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带着冷酷的决绝。
年少的她喜欢看到当卓文澜偶尔碰巧看到她跟年轻高大的男生走在一起时脸上那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痛楚。她知道什么在刺痛他。她很乐意并持续施加这种刺痛。
她还记得在大学毕业的时候卓文澜代表母亲来到了学校,她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来。她刻意约了那时正跟她拍拖的男生一起去,在即将见到卓文澜的那一刻,她问那男生,“你敢不敢现在亲我一下?”男孩子不知何意,但立马很勇敢地吻了她。
只有卓语冰自己清楚,这是做给不远处眼睁睁地看着等着她的男人卓文澜看的……
惊惧地逃避,刻意的躲闪,幸灾乐祸地刺痛,视若无物的漠视,卓语冰从年少到成年,对这个被称作养父的男人的态度一点点地转变。
直到卓文澜去世前不久,她才在某个他已落魄颓败到极点的时刻喊了他。
那时卓文澜的肝病已是晚期。一生只觉得自己郁郁不得志的卓文澜在肝病晚期对病情也是采取不管不顾放任自流的态度,还是酗酒,而且更加地没有任何节制。
去世前的某一天因酒后骑摩托,撞到了停在路边的汽车。交警以酒后肇事把他带到了交管所,打亲属的电话让来接人。
卓语冰替母亲前往。
看到卓语冰,卓文澜苍老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站起身对警官说,“这是我闺……”话只说了一半就胆怯地收了声。他看看卓语冰,眼神里全是惶恐和畏惧。
“爸——”卓语冰当着民警的面喊了他一声,“怎么会这样?”她转头去跟民警交涉,没有理会卓文澜闪现眼中的惊喜与意外,以及,那种惶惑与不适。
缴了赔款和罚款,卓语冰谢过民警,同卓文澜一起出来。
卓文澜唯唯诺诺地走在她的身后,为自己的行为辩白的同时也一再感谢卓语冰的到来一再表达歉意,“打扰你了,耽误了你工作”。
卓语冰并不理会,来到街边,她招停了一辆出租,给司机讲了地址并递上的费,她对卓文澜说,“你先回家吧,我公司还有点事,就不送你了。”
看着卓文澜诚惶诚恐千恩万谢的样子,卓语冰心中对此人依然持续的反感、嫌恶、不屑中夹杂着一丝怜悯。
此刻的她,终于已经能够做到某种通达与放下,终于已有了某种宽泛意义上的“宽恕”,然而,面对这具体的人与事,她依然不能原谅。
她只是,已不再计较了。
不再把所有的过往以及现在发生在此人身上的任何事放在心上。
她已能“放下”。
可是,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对卓文澜本质上的无视和漠然早在十三岁的那个晚上就开始形成,之后逐渐固化不可逆转。
她可以不再去回顾一切过往,也不再计较,然而,过去虽然过去了,勒痕却永远无法消逝。
成年后的卓语冰看到一种说法,说有的人是“疤痕体质”。她觉得她自己就是那种体质,一次伤害,终身刻骨。
所以,她永不原谅。
因为卓语冰很难忘记,从十三岁的那个夜晚之后起,年少的她在自己幽暗无光的内心世界的最深处,对这个男人、对这场遭遇最深刻的印象与记忆竟是那未曾发生但早已刻骨的情景——那一个个睡眠很轻的夜晚,她警觉着这个一直酗酒的男人也许会再次喝醉并破门而入,她指缝间一直握持着那张锋利无比的刀片,像持有护身的利器,她等着这个失控或假装失控的男人的闯入,她等待着在凛冽的寒光中对他说,“你再敢走近一步,要么你死,要么我死。”
这样的情景从十三岁开始在小语冰的脑海里辗转上演,在反复的幻觉中,卓语冰深知,那个叫做养父的男人已死,那个曾经仓皇而逃怯懦软弱的小语冰也已死。
一天天活下来的,是一个冷酷决绝对任何人不信任不依靠的女人。
在撞破齐伟做出背叛之举时她气到疯狂,因为那情景唤起了她沉入生命黑洞里的那些最不堪的记忆,她在决定离婚的时候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而后来为了海海决定延迟实施这个决定时,她用一句冰冷的没有温度的话警告齐伟,“在这期间,你最好不要再有任何刺激我的行为,你要知道,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她不知道,这话让酷暑天里的齐伟不寒而栗。
她的冷酷决绝是当命运赐她以狰狞面貌时她还以的颜色。
只是这样短兵相接刀铤相见格外地让她觉出人生的寒冷,生命的寒冷……
因为这些人,被人们称作是她至亲的人……
面对这样不堪的人生经历,卓语冰不得不让自己一次次地习惯并最终接受生命的荒寒又残酷的本质。
虽然,虽然在这一片荒寒的人生废墟上,她是那么、那么地珍惜和感念生命中那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的暖意……